暮色里,小镇里名叫锣锅巷的僻静地方,传来了“踢踏踢踏”的马蹄声,穿着草鞋的少年纵身跳下了瘦小赤马,来到低矮的院墙下,沿着墙根来回走了那么几遭,叹了口气,墙根破败,黄泥加稻草垒的低矮院墙是这个小镇的特色。虽说小镇工匠云集,但是木匠没有一样好家俱,泥瓦匠没有一个象样的房屋,医士不能医好自己的病,道士算卦算不到自己的命运,这是小镇千百年来普通百姓生活的写照。
草鞋少年打开院门,将马拴在早已枯死的琵琶树上,走进屋内,在烛台上拿起蜡烛,在院墙的墙根边撒起了黄色的粉末。
这是他今天在草药铺的田掌柜那里买来的雄黄粉,少年至今仍依稀记得,每当上元节后,初春时节,万物复苏时,娘亲总要在院墙根外洒些雄黄粉,说是为了防止虫蚁、蛇蝎、蜈蚣那些不洁净之物跑到院子里去。
江小白沿着墙根仔仔细细的洒上一圈,甚至还将粉末线路不那么密集的地方又加了一些粉末,这才放心的进入院子内,接着少年便在灶房房里忙碌起来,只听到房里响起切菜、涮锅的声音,不多久灶房里便没有了声息,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少年端起一个木盘放在院子里的小矮桌上,木盘内两盘菜,一大碗白米干饭,两盘菜,一盘腌制的干豇豆,一盘泡菜,这就是少年的晚饭。
少年吃得不紧不慢,似乎是很是享受这难得的宁静,由于来回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加上少年本来可以在街边小食摊上买一碗红油辣椒面吃,可是心疼那三个铜板,他硬是抗着饿回到家里。少年吃相不是很好,饭菜一古脑儿嚼在嘴里,吃得吧嗒吧嗒响。好象是觉得这吃象很难看,或者是说肚子里有了垫底,少年放慢了吃饭的节奏,悠闲的享受着他的晚餐。
暮色渐浓的小巷里原本就该是万籁寂静,江小白突然听到几声使他耳膜嗡嗡作响的讥讽笑声,江小白微微抬头,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锦衣少年着坐在墙头上,手上正撕着煮好的腌腊瘦肉丝,他将瘦肉丝撕得很细,很长,似乎在享受精美的拔丝大餐。此刻正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神色,似乎在鄙视江小白的吃相。
这锦衣少年姓齐名东来,是江小白的老领居,据说是京城在美索大陆经商的世家大族人家的公子,家有良田万倾,那家主经营有方,几乎垄断了剑南道蜀锦远销美索大陆的贸易,不仅财大气粗,而且势力雄厚。虽说这齐东来是富贵人家公子,但他既不是妾生子,也不是嫡生子。
这齐东来的母亲是一位婢女,那齐老爷一日酒醉后,正好齐东来母亲在一旁侍候,浓浓的酒意燃烧了老爷子所有的清明,于是乎便有了齐东来,但老爷子似乎宝刀宝老,过了三年后这位婢女又生一个女孩,取名齐东莹。但是老爷子实在忍受不了妻、妾们的死缠烂打,这不,派人将兄妹俩送到八百杆子都打不着的太阳镇齐家,这齐家也是小镇宋齐梁陈四大家族之一,好象是实在托不开面子,没将他兄妹俩安排在那青云巷的主家大宅里,而是安排在贫穷百姓住的锣锅巷里,同江小白整整做了七年的领居。
时光飞逝如电,这巷弄里沦为豪门弃子的两兄妹,日子倒也过得优哉乐哉,成天在太阳镇内外闲逛,不过这兄妹俩好象天资聪明,对这小镇内外的掌故,山山水水倒是十分熟悉,谈起来头头是道,什么天涯石啊,老熊沟啊,什么神机门啊,说出来就有如同竹简倒豆子样,说个没完没了。
锣锅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不过半个成人高,那锦衣少年根木用不着踮起脚跟,就可以完全看到院子里坐在矮桌旁吃饭的江小白,可每次跟江小白说些事情,偏偏喜欢坐在墙头上,你说坐就坐吧,还要在墙头放一张软垫,美其名日,这是佛家的蒲团。
突然,院门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江小白在家吗?”。
江小白神情愣了下,不过还是放下饭碗,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抬头望去,院墙外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翩翩少年,微风轻拂着他的长发,有如玉树临风,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翩翩少年身边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健壮老者,面如古铜,脸上微露和蔼的笑容,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的两位少年。
老者的视线在江小白脸上一扫而过,并无过多停留,目光却落在齐东来身上,凝视一会,目光中好象有些震惊,但很快便恢复平静。
“你们找江小白啊,他就是。”隔壁院子里,从厨房出来一位娇柔样貌的少女对着江小白一指。
“他~他就是个榆木疙瘩,你们找他什么事。”
“你是江小白吧,我老祖宗得了绝症,过不了仨月就会去世,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死之前能够再吃一回太阳镇江家江海阳亲自做缠丝兔,她老人家说能够吃到太阳镇江家做的缠丝兔就是死也瞑目了,我在太阳镇打听了半天,天都要黑了,才找到你家,你该不会让我们大老远跑一趟,让我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吧。”
翩翩少年也不管江小白在听还是没听,就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通,仿佛很是急切的想将事情的原由说清楚,道明白。
“我,我爹都去世八年啦,我不会做缠丝兔,你来得不是时候......”
小白有些神伤,这陌生少年提起父亲的缠丝兔,曾几何时,小白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做缠丝兔,甚至有朝一日超过他的父亲。但是事已愿违,他做的缠丝兔连小镇普通人家做的缠丝兔都不如,想起这些,草鞋少年隐隐胸口上一阵绞痛。
“这个,江小白,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听清楚啦,你父亲临死前做了几十只缠丝兔,你都藏在你家后院的地窖里,我只买一只,你放心,价钱方面嘛,包你满意,这次是公平交易,如果你能够卖给我,保管是你这辈子做出的最不会让你后悔的决定,要不,你好好考虑一下。”
翩翩少年似乎想极力说服江小白,“况且,你该不会让一位得了绝症,在这人世间只能活三个月的老人家失望吧。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连她去世前的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江小白,你说,我~我这不是枉自为人么。”说着,那少年揉揉眼睛,眼眶里好象掉下几滴泪水。
江小白胸口绞痛无比,翩翩少年的话似乎让他想起他的爹爹,娘亲,还有那死在鸭子河里的班老头,好象内心挣扎了许久,他天人交战,但还是小心的冒出一句。
“你~你老祖宗真的得了重病么?”看语气似乎不太相信。
“江小白,你......,谁还能拿自己家的老祖宗来诓骗你不成,你如果不想卖给我你就明说,可不能白白冤枉我的一片孝心。”说着翩翩少年一脸的委屈状。
三尺外,站在院墙外一动也不动有如雕塑的健壮老者,仿佛手指虚空一指,江小白感到胸口的剧痛更加浓烈无比。
“那你还是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先说好了,看在你家老祖宗的面子上,只卖给你们一只,你们就不要在镇上乱说,我可不想去应付那些专门来买缠丝兔的麻烦事。“
看江小白终于同意,翩翩少年连连点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们都是正当人家,谁还会去找那些不痛快之事。”
草鞋少年转身进入房间,来到后院的地窖里,捣鼓了一刻钟时间后,又出现在前面的院子里,手里已提着一只早已风干的缠丝兔,递给了站在院墙外的翩翩少年。
“拿着,我听我爹爹当年说过,风干得越久的缠丝兔,可以生吃,切成薄片,还可下酒,什么剑南烧春,杏花村都可以。不过最好是美索大陆产的葡萄酒,边吃兔片边品葡萄酒,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这次看在你老祖宗的面子上,才破例一回,我留着这些,主要是有个念想,看着这些就想起我爹爹。”
江小白喋喋不休,胸口的疼痛似乎减轻不少,“哦,对了,这次也不收你的钱,算是我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少女东莹有些着急,“江小白啊江小白,这脑子坏掉了,是吧,真是个败家子,活该一辈子受穷的命。”
坐在墙头上的齐东来只是冷眼打量着江小白,又回头望了望院墙外站着的那一老一少两位不速之客。
“啊莹,我们哪有闲心管这么一档子破事,这叫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自己不争气,别人也帮不了忙,哎,龙生龙凤生凤啊,后面我就不想说啦。”
说着齐东来便打着哈欠,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
院墙外的翩翩少年只是打量了那隔壁院墙的少男少女一眼,随手从袖口处取出一个锦囊袋便扔给了江小白。
“心意我领了,这是酬谢,你收了钱,我们公平交易,你我就算两请了。”翩翩少年似乎将“公平交易”四个字说得特别大声,好象并不是说给江小白等人说的。
老者接过缠丝兔,用一块长条的精致蜀锦包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包袱里,不待江小白反应过来,就拉着翩翩少年扬长而去。巷弄里,只留下一高一矮两个拉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