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靳羽用了噩梦这个词,众人心中对接下来她要说的往事,也有了几分猜想,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靳羽抬手摸了摸脸上冰凉的面具,仿佛如此就能给她带来力量一般,她一直垂着眸,将唯一能泄露情感的窗户也悄然关上。小半柱香之后,她才缓缓放下手,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我从晓剑山庄出来,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想着四处走走。原本想骑马走官道去附近的城镇逛逛,刚到城门就遇到一小队商队,听领头人说,前几日下了暴雨,沿路的树被雷劈断了很多棵,路不好走。他们准备走水路前往京都。我那时还没坐过船,便心动了,和领头人商量过后,付了些银两,就坐上了他们的船,一起前往京都。前两天风平浪静,没到第三天却遇到了雷雨,那艘船年久失修,在狂风暴雨中没能坚持几个时辰,便开始漏水了。我根本不会泅水,若是船沉了只有死路一条,当时我吓坏了,看到不远处有一艘大船经过,立刻向对方求救。那艘大船终于靠了过来,把小船上的人都接了过去,上了结实平稳的大船,我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同时我也见到了这艘船的主人,那是一个非常俊美的男子,初见只觉得他性情温和。乘船去京都的一个月时间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白含宸。相处之下会发现他不仅为人谦和,还沉稳睿智见多识广,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三十多岁了,只觉得此人魅力非凡,”
“但那时,我对他也仅仅只是欣赏而已,到了京都,我便与他道别,他也并未多言,只说希望以后还能再见,我没想到的是,再次相见居然会如此之快。就在我下船次日去逛集市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两伙人的争斗之中。我的武功虽然不错,但那时还太年轻,没有对敌经验,又被一群人围攻,只能边打边逃。我身上被刀剑划伤了不说,脚还被人趁乱用木棍狠狠打了一棍,疼得我没办法跑远,那些人还在穷追不舍,我只能往人多的地方去。当我闯进最近的茶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白含宸,怕给他惹麻烦,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追我的人就进来了。他立刻上前将我护在身后,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居然会武功,而且功夫还不错。他和几名侍卫合力之下,终于把追着我的人赶走了,之后他走到一身狼狈的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我们还真有缘分。那时的我也深以为然,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恩赐,每一次绝望的时候,都将他送到我面前。他将我带回京郊的一座宅子里休养,细心照顾我,还常常陪我下棋聊天,当我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地心动了!我的父亲忙于族中事务,一直是哥哥和……”
想到齐白是杀死哥哥的凶手,靳羽也不愿意提他的名字,斟酌片刻,才继续说道:“和族中的长者陪伴照顾我,小时候我就想找一个温柔稳重的男子共度一生,我觉得白含宸就是这样的男人,他让我迷恋。我们相遇那一年的中秋节,他请我喝京都最有名的酒,我喝了很多,那一晚……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之后的日子里他对我百般呵护,极尽娇宠,感情一日千里,以前我从不知道,两个人相爱,竟可以幸福至此?”
“伤完全养好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我很担心,虽然江湖中人随性不羁,但还未成亲就先有了身孕,总是让人不齿,族人恐怕都容不下我。然而他却非常高兴,可以说得上是欣喜若狂。自从我怀孕之后,他对我更好了,处处关心,时时陪伴,还说等孩子生出来,就娶我进门。我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那时的我还天真地想,就算爹不认我,族人驱逐我,哥哥生气,打断我的腿,为了这个男人,一切都是值得了!”
靳羽一点一点的把两人相遇,相知,相许的过程,把那时的心情都细细描述出来,从字里行间中,甚至都能听出她是多么的幸福。
可惜,他们已经看到了故事的结局,此刻再去听故事的过程,都明白她这时候以为自己越幸福,之后就越惨烈。靳衍痕和燕甯就坐在她左右,清楚地看到一颗颗泪珠从眼眶中流出来,无声滴落,隐藏在冰冷坚硬的玄铁面具之下。
靳羽仍在诉说着当年的事,仿佛滚落的眼泪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看得靳衍痕和燕甯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在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半夜,脚忽然抽筋得厉害,根本无法入睡。我醒来发现白含宸居然不在房间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见他回来,我那时睡不着,就决定出去找他。这么晚了,他若不是出门了,那必定在书房。白含宸的书房设在一间单独的院落里,里面很多藏书,平日无事的时候,我就喜欢来这里看书。但是今天书房院子外面,竟守着六名带刀侍卫,大晚上的,书房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如此严阵以待?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
“穹岳丞相傅长明!我从小生活在宗族中,对朝廷官员甚至当今皇上全都一无所知,会认出傅长明,是因为他是嫂嫂的爹爹,哥哥和嫂嫂成亲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听说他位高权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大晚上的偷偷前来。”
“我忽然意识到,可能我忽略了什么事情。于是我从书房后面的院墙翻了进去,躲在了书房墙根处偷听,那个晚上,我听着那道让我沉迷心动的嗓音说出了让我痛苦奔溃的事实。”
“白含宸竟然是燎越的皇帝,也是柏氏一族的后人。柏氏一族不甘心失去诅咒之力后籍籍无名,他们想通过集齐三块八卦盘来唤醒神秘的力量为柏氏所用,让柏氏一族重新站在世界的顶端。我之前和你们说的那些关于柏家的事,一部分是听白含宸和傅长明说的;一部分是这些年我一点点查到的。”
“三十年前,白含宸才刚刚亲政不久,就让手下买通了聚灵岛的杀手,潜入永穆族,杀了永穆族的族长,夺了灵石。然而在之后十年的时间里,他用尽了办法,仍是没能成功开启灵石。十年之后,灵石又被聚灵岛的杀手抢了回去,还给了穆沧。白含宸哪里肯甘心,他回族中翻阅了所有的柏氏典籍,终于发现了一条模棱两可的消息。那是先祖们地猜测,柏氏血脉和三族中人血脉融和的后代,能开启灵石,于是他就盯上了我,而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解开靳家灵石的关键。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要炸开了一般,同时它又无比地清醒,从走出晓剑山庄开始,我就踏进了他的圈套。商队的人都是他安排的,小船漏水并不是意外,我到了京都就被人追杀也是他指使的,甚至是中秋之夜那一杯又一杯的美酒,都是他精心为我准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需要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为了灵石,为了力量,为了权势,他欺骗我、利用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而我靳羽绝对不允许自己被一个男人耍得团团转,我原本有多爱他,那一刻就有多恨他!当天夜里,我就逃了。”
她眼中的泪已经流干了,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了噬骨的恨意,声音也开始变得不稳起来。
燕甯想叫她休息一会,却发现她似乎又魔障了,好像感受不到身旁有人一般,自顾自地说着。
“我得知他是燎越的皇帝,所以不敢留在京都,城门一开就逃出去了。我本想回到晓剑山庄,又怕他知道我逃走的路线派人抓我。最后我只能挑小镇小道走,沿途尝试着联系哥哥和父亲。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他对我,不,应该说是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执念,他居然派出城禁军前来追捕我,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抓住,就在我快走投无路的时候,哥哥找到了我。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哥哥,哥哥沉默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让我到穹岳找夙氏族长,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不送我回家,反而舍近求远。他解释说四大氏族之中,唯有夙家最为清正,去夙家避一避,对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好。哥哥将我送到洛水镇就让我自己去焕阳城,还说要帮我引开追兵。那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白含宸实在找不到我就会作罢了,哥哥也不会有危险,所以我就安心的独自来了穹岳。”
“我刚刚到焕阳城郊,肚子就开始疼了起来,好在有几位村妇帮忙,才安全地生下了孩子,只是孩子这些日子以来陪着我受苦,生下来就很是瘦弱。我本打算过几日能下床了,再带着孩子去夙家。没想到的是,不久在村子里就来了几个可疑的男人,虽然他们很小心,我还是从口音听出了他们是燎越人,他们一直在打听独自一人上路的外乡孕妇,显然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敢耽搁,抱着孩子往夙家跑,我刚生完孩子极其虚弱,最后晕倒在路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救了。我未见到夙氏族长,却先遇上了楼夕颜,他说他可以保护这个孩子,能让她健康快乐地长大。楼相的威名我也是知道的,他权势滔天,又不属于四大氏族的人,将孩子交给他,或许能让她真正的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我将孩子交给楼夕颜之后,就偷偷回到燎越。然而我却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我哥一家三口都死了,哥哥死的时候身中数十刀,鲜血几乎流尽,最后被斩下了头颅。嫂嫂也死得极其凄惨,尸骨被山间鸟兽吃得所剩无几,我可怜的小侄儿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好恨,我恨白含宸,恨靳家那些抛弃了我和哥哥的族人,但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若不是我识人不清又任性妄为,哥哥一家就不会惨死!我想去找白含宸报仇,可惜老天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他居然暴毙了。我想死,但我又不甘心!我要报仇,我要毁了靳家,毁了柏氏血脉,我要得到三块八卦盘,我要无穷无尽的力量,我要他们所有人为我哥陪葬!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死!”
这些凄厉的吼叫声,在山洞里回响,火光中,冰冷的玄铁面具后,一双赤红的眼睛像要吃人一般瞪着前方,众人却没觉得恐怖,只感到无尽的悲凉和同情。背负着亲哥哥一家三口的性命,被内疚和仇恨不断地侵蚀,这些年她没彻底疯掉已经是奇迹。
靳羽再次失控,楼辰朝靳衍痕和燕甯使了个脸色,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按住她的肩膀。靳衍痕把脸凑到靳羽面前,大声说道:“姑姑,你冷静点,没事的,你看,我还活着,爹娘的血脉还在,你看看我!”
靳羽怔怔地盯着靳衍痕,双瞳一会聚焦一会涣散,最后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对,你还活着,还好,还好……哥哥、哥哥……”
靳衍痕和燕甯制住靳羽,楼辰立刻抽出银针,飞快地同时刺入她头颈的几个大穴,靳羽终于身子一软,晕了过去,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靳衍痕将她抱在怀里,燕甯帮她把面具拆了下来,面具后的脸微微泛红,眼眶红肿,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泪痕。
燕甯终于明白,靳羽知道庄逐言欺骗她的时候,为何如此愤怒,还用那样激烈的语言讽刺谩骂她愚蠢,其实她既是在骂她,也是在骂当年的自己。
说起来,白含宸和庄逐言还真有些像,同样的动机不纯,同样的处心积虑,同样为了权势,欺骗利用情感。然而燕甯却能肯定,庄逐言与白含宸终究是不同的,只一点,就足够将两人区分开来,庄逐言绝对不会伤害她。
他想要设计一场英雄救美,也只不过是派人偷她的包袱而已,后来发现此路不通,竟往自己身上招呼,又是鞭伤又是抹脖子,硬是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不管是在暗无天日的矿洞之中,还是知道她被困禁后的倾力相救,他最先想到的,都是保护她。那个晚上若她没有质问他,他是不是将人送到西北大营之后,就转身离去了?
过刚易折,靳羽的性格太硬了,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事,若白含宸对她没有一点真情意,又怎么会在得到她之后,还那样百般呵护,女人都是敏感的,她又怎会一点也没有察觉甚至还觉得幸福之极?若不是对她不设防,又怎么会让她一个孕妇那么简单就逃出府去?
燕甯有时会想,如果当年靳羽能问一问白含宸,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这两人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惜,世间的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靳衍痕也是今天看到靳羽才真正知道,“恨”有多痛苦,当年设计这一切的白含宸已经死了,齐白也死了,爹娘的仇也算是报了。他没想过要靳家和白氏灭族,他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打算造那么多杀孽。永远活在恨里的人,只会痛苦不堪,他相信爹娘定然希望他这一生能平安幸福。
靳羽晕了过去,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佛只能听到靳羽平静的呼吸声,只要看过她刚才疯狂扭曲模样的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燕甯回头看向楼辰,问道:“她的情况能治吗?”
楼辰将银针收好,给靳羽把脉,一会之后收回手,说道:“她这些年因为狂躁、抑郁而引起身体上的病症,慢慢调理是可以治好的。但是心理的癔症,我没有把握,等回去问问母亲吧。”
顾云看到几个小辈的眉头全都皱得紧紧的,出声安慰道:“放心吧,靳羽能把这么多年前的事,条理清楚的一一叙述出来,说明她的问题并不算严重,应该可以治好的。”
众人听了之后,也觉得很有道理,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顾云看他们的状态不是很好,曲起食指和中指,在石桌上叩了两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以后,说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
众人面面相觑,发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