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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红顶大帐中,燃烧着数十支粗如儿臂的红色蜡烛,四面角落的炭火盆里,银色无烟的木炭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夜来的寒冷。雁栖湖所有的贵族聚到了这里,为云王接风洗尘。
云王为丘家在大地动后的积极救灾措施表示赞赏,为雁栖湖民众的热情接待表示感谢,为雁栖城的重新走向繁荣富庶表示期待,祝福雁栖城在丘家的治理下在以后的岁月里更加兴旺强大。
贵族们心宽了,眼开了,咧着嘴笑,敞着怀喝,美酒佳肴,鼓乐欢歌,红顶大帐中的气氛极为欢愉融洽。丘城主眼望主座上的云王,眼中烈火熊熊,雁栖城是丘家的,雁栖湖是丘家的,谁也撼动不得,不需要太久,那个主座,也是丘家的!
二十名华衣少女翩翩起舞,彩袖翻飞,媚眼翻飞,舞步轻如燕,舞态美如仙。
燕明芷灿然笑道:“表哥,一直听说丘家的女儿貌美如花,今天总算看到了,真的像花儿一样美丽哦。”
丘城主怒了,故意的吧,明明是舞姬,生生往丘家女上靠,羞辱丘家女吗,可开口斥责,难免落个以大欺小的把柄,一时气得七窍生烟,当他看到众少女缓缓屈膝渐渐平仰,宛似曼妙鲜花悠悠绽放,一身红色衣裙的丘娉婷的时候,丘城主一口老血涌上喉咙!这个没脑子的女儿,竟然替下舞姬,混在舞姬中跳舞,怎怪得燕家人轻瞧!
人们并没在意燕明芷的话,只望着红如霞火的丘娉婷,她疾速旋转着,环珮琳琅现于众少女中间,衣袂飘然如蝶展翅,姿容昳丽如娇花舒香吐蕊,人们看得呆了,瞧得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忘了喝酒,忘了笑叫,而当那幅仿若真人大小的绣像霍然出现,众少女山呼“大王金安”,座中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夏侯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燕明睿不由得叹气,那人显然在想别的事,浑没注意舞姬们献的什么舞,也没注意到丘娉婷是群舞的中心,转目注视丘娉婷,眼波清亮而含了三分悲悯。
丘娉婷看到,中间虽隔了燕明睿,燕明芷还是坐得离夏侯云很近,又一脸灿烂笑容,在丘娉婷看来,那就是挑衅的、得意的笑,丘娉婷克制着心头燃起的愤恨火焰,而夏侯云的兴致缺缺,激得丘娉婷只想冲上去撕烂燕明芷的脸。为了这个心如铁意如冰的男人,能对她青睐,她已等得太久太久,做得太多太多,希望触手可及,她不允许任何的介入来使她功亏一篑。
丘娉婷对着夏侯云嫣然一笑,再回眸嫣然一笑,和众舞姬翩然退出。
一众雁栖湖的贵族们酒酣耳热,醉熏熏乐陶陶各自到丘家安排的驿帐休憩,更使他们心花怒放的是,各驿帐中早有一名年轻的美貌女子垂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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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冬日的冷风无情地吹过大地,穆雪闻到了浓烈的酒香,听到了喧闹的吆喝。她木然地站着,湖水已结了一层冰。
夏侯云就在雁栖湖,就在丘城主的红顶大帐里。
遥望夜空,穆雪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孩子是她在困境里求生的希望。往事如烟,在心中翻滚,他讨好的笑,霸道的拥抱,咬破唇瓣的热吻,那个善良又狡黠的少年,冷漠又失意的青年,那一夜,她只记得,他掀开被子,迈步下床,向她走过来,便是那一眼,也看出他肌肉鼓耸却不粗犷,是一种紧实温润的强壮健硕,他的胸膛很宽厚,有让人化身为猫蜷伏的安宁,他的腰很细致,有让人化身为蛇缠绕的魅惑,他的臀很翘,腿很长,肌肤光洁得近乎华丽,他是个能让女人沉沦的魔鬼啊。
夏侯云,夏侯云……穆雪无声地低唤。
黑色大鹰飞来了,它舒展着巨大的翅膀悬在寒冷的空气中,几片薄云从它的身边飘过,只一会儿,它就从浮云的下面如箭飞来,带着一种王者的凛凛威风,从容落在穆雪的身边。
穆雪轻抚着它闪亮光滑的羽翼,对它展开一个感谢的温柔微笑。黑鹰明锐的眼睛注视着穆雪,低低地欢唳,用自己的头来蹭摩她的身体。穆雪微叹,它那琥珀色的明亮眼睛毫不介意人的外貌,而人呢,既有心灵的善恶,也分容颜的美丑啊。
又一只黑色大鹰飞来,脚爪抓着一只野鸡。它收了翅膀,轻轻地擦过那只黑色大鹰的颈项。穆雪心中一动,黑色大鹰带来了它的伴侣,飞在云端的它不再寂寞,她伸开双臂将两只鹰搂住,眼里,有泪光闪了一闪。
孩子在肚子里翻了个身,踢得穆雪一阵哆嗦。望着茫茫的夜空,泪水,再也忍不住,寒冷的暗夜里,穆雪一任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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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飞一路哼哼叽叽哼着牧羊曲,一会儿踉踉跄跄转着圈儿,一会儿飘飘忽忽走得飞快。乔飞个子大,酒量却不大,酒往上涌,燥热难当,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呃,随手扔掉了貂皮斗篷。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乔飞睁大了醉意朦胧的眼,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军帐,嘴里叽哩咕噜地咒骂,烈酒在他体内燃烧,他索性敞开皮袄,仰起脖子,用吼叫似的低音唱起歌来:
“在那古老的草原上,有一匹野马孤独奔放,它像银色的旋风,它像耀眼的电光,飞驰在草地与山林,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乔飞酒喝多了,歌还没唱跑调,也没唱错词,“啊哈,”打个趔趄,他接着低吼,“……天苍苍,野茫茫,风儿在无垠的草原歌唱,阿妹是春天的鲜花开放,呃,阿哥的胸怀象草原宽广,我们一起奔跑迎接朝阳,你的眼睛有我看得见的爱的光芒,我们一起漫步送走晚霞,呃,你的笑声让我听得见爱在飞扬……”
“嚎什么嚎,赶紧滚!”夜风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乔飞唱歌的兴致正高,冷不丁被打断,勃然怒吼道:“什么人,呃,滚出来!”
“小翁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还想活命的赶紧滚蛋!”
乔飞摇晃着巨大的身躯哈哈大笑道:“敢叫我乔飞滚蛋的人都已经到幽冥王那儿滚蛋玩去了,呃,不,敢叫我乔飞滚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王!小子,你的脑袋还没我的拳头大,你的脖子还没我的胳膊粗,跟我喊滚蛋,呃,我的锤呢,我的锤……”他低头找他的链子铜锤,身体不受控制地原地转了三四个圈儿。
乔飞?铁鹰骑四大都尉之一的乔都尉?乔飞的锤?飘过草原的云、吹过沙漠的风都在传颂乔飞的锤,上马一对七十二斤的金瓜铜锤,随身一个链子铜锤神出鬼没。
乔飞并没有看到黑暗中数个人影抱头飞奔逃走,连打了两个酒呃,一时想不起自己在找什么,再打个酒呃,东倒西歪连退数步,两条胳膊直直平伸,然后好似山崩一样轰然倒地,巴唧巴唧嘴,他睡着了。
风呜咽,夜沉寂。
乔飞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他觉得自己站在火山口,灼热的空气将他整个儿笼罩,他站立不稳对着火洞一头栽了下去,却又觉得自己掉进了冰洞,一个寒峭透骨的冰洞,冷,冷……
忽然,一缕金色的光芒亮起,一股浅浅的、暖暖的气流慢慢地流过来,流过他僵硬的躯体,流过他模糊的意识,迷迷糊糊中,他觉得有一双手为他扣好了敞开的衣襟,有一双手为他盖上了厚厚的毡毯,有一股清凉的甘泉流入他烧灼的胸腔,传到他心上的是一种他从未体会的温柔和怜爱,隐隐约约中,他看到金色的火焰下有一个人影,披着一头闪着金光的长发,他甚至看到那人美好柔和的侧影线条,啊,是盘龙山的女神为他驱走了冰寒,带来了金色的温暖,是锦江的女神滋润着他干涸炙热的心灵,他把他的头向着金色的火光,向着金色的人影移了移,嘴角边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静静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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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疏落落的星星,悄悄地点缀在雁栖湖上墨蓝色的天空里,月儿隐藏在弥漫的夜雾里,大地是黑沉沉暗濛濛的,雁栖湖闪着淡淡的冰光,湖面上冷风刺骨。
夏侯云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这一片结了冰的湖水。
有凄凉婉转的笳声飘散在空阔的湖面上。
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在凤凰谷的冰河边,穆雪与他一起练剑,静静地听他絮叨,她便是月下琼楼临风而立的仙子,她淡淡的笑颜那样的婉约灵动,直如玉树堆雪,又似浸满了春风春雨那么温润柔和。
阿雪,你说你相信我一定会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你说你相信我一定会完成北夏的大一统,这个梦想刚刚起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会一步一步去做,可是,阿雪,你在哪儿,没有你,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也是孤独的,完成北夏的大一统也是不完美的。
阿雪,我亲爱的妻,你在哪儿?你可在想我?我一定会找到你,上天让我们相识相爱,不是为了让我们人间幽冥,再无相聚之期的!
夏侯云长剑出鞘,用剑劈出一大块冰。
燕明睿走了过来。
那一大块冰在夏侯云的剑下,慢慢显出了一个人的身形,冰纨雾鬓,含情如有所待。
燕明睿觉得自己的心里涩得慌,把深藏的情藏得更深。难过的,永远不是死去的那个,而是活着的,又不肯忘的人。
“你来了。”
燕明睿挥去满心酸楚,笑道:“与老泥鳅谈得怎么样?丘婵娟被送到东夷,他跟你要解释了吗,提什么要求?”
就在刚才,在丘家议事帐里,丘城主哭诉丘婵娟无辜,夏侯云令人把水鹂押过来,挥退旁人,丘城主听到水鹂的述说,他岂有不知墨勒,曾因偷窥丘婵娟洗澡被送进角斗场,算他勇猛,逃过狼口。堂堂丘家嫡长女,与奴私通不够,还与小叔私通,甚至怀一个自己都分不清生父的野种,丘家的脸面,被她丢尽了。在此情况下,丘城主哪里说得出让夏侯云补偿丘家,封丘娉婷为后的话来,也不甘心说丘娉婷进宫,补偿大王,那样后位必然旁落。那一张老脸,变化不要太精彩。
丘婵娟偷情,穆雪可能被掳,夏侯云只字没提。
瞅了瞅燕明睿漫不经心的样子,也漫不经心道:“那是他的女儿,老泥鳅再不在意,难过总是有的,不管他提什么要求,允不允,在我。他是雁栖城的城主,是丘家的家主,一个人心有所顾忌,做事就不会太冲动。”
“能够维持表面的和气就行,”燕明睿猛喝了几口酒,深深叹气,“娉婷翁主送来的那幅绣像,你看也不看一眼真是可惜了。郎越说,看起来有风起云涌的气势,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大气的画图,桑强说,绣像上的大王惟妙惟肖,冷不丁会让人看作真的大王。——我看,娉婷翁主可是用了真心的。”
“真心,什么是真心,”夏侯云道,“她说喜欢我,只因为我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跪在她的红裙下嗅她的脚,只因为我是北夏的王,有着北夏最大的权力,能给她作为女人最大的荣光,她要证明她能够对北夏的任何一个男人呼来喝去,用她的征服证明,她才是北夏最美丽最得意的女人。”
燕明睿举起酒袋,又是一气猛喝:“太绕,直说她喜欢的是你头上的帽子,不是帽子下的人,不过,你这个人,也没那么差吧。”
“没有身份抵衬,谁能瞧出好来?”夏侯云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想把自己灌醉吗?”
燕明睿噫了一声:“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不想了。”
夏侯云:“你要是因为不开心喝醉了的话,醒过来更难受,不但身体难受,心里的难受也不会少,什么事这么不开心,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燕明睿打了个嗝:“我问你,她死了,你很难过,是不是,你就没喝醉过吗?”
夏侯云:“你看到我醉过吗,只有懦夫才会借酒浇愁,酒是浇不了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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