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卫戗抬手掩唇轻咳了咳,引得她娘回眸,她一拍大腿,直接从先前扮演的腼腆苦行僧转变为豪气冲锋兵——不再捏着嗓子说那拗口的酸牙话:“差点给忘了,虞姜还拜托过我,如果见到连涂和宋归,顺便再帮她带个好。”
她娘不解:“带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他司马润厮混十几年,鬼话信口扯来,都不用打草稿的:“先前连涂和宋归救了虞姜一命,可她当时惊魂未定,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事后懊悔不已,所以让我见到她的救命恩人时,一定代她好生谢谢他们。”抬头张望:“连涂和宋归可在此?”如果她爹和连涂、宋归有接触,她娘应该见过他们,这是关键,调查清楚才好行事。
她娘蹙眉想了一会儿:“你说的这两个人,我好像有些印象,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这样吧,等拙夫忙完后,你当面问他。”
开玩笑,就凭连涂和宋归那俩家伙,别说救助,假如看见虞姜落水,搞不好还要蹲在岸边往下拍板砖,从前她不能理解他们的态度,后来吃一堑长一智,隐约搞明白,而她爹可是他们的长官,岂会不清楚他们心存芥蒂,这要是当面一对质,她拉大旗作虎皮的行为还不立马被戳穿,到时候她爹不把她轰出去,她就跟他姓——呃,就算把她轰出去,她也得跟他姓!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已经探得想要获悉的消息,被不被轰出去也没什么要紧,这样一想,便彻底放松下来,甚至生出闲情,吃着干果喝着茶水,静静的观察她爹心目中的她娘。
看着看着,卫戗言不经脑的脱口而出:“你知道么,琅琊王司马瑾抑郁成疾,年纪轻轻便薨殁了。”
她娘半天没反应,就在卫戗以为她娘就像不清楚虞姜一样,也没听说过司马瑾时,没想到她娘突然出声:“你说……什么?”
卫戗眨眨眼:“司马瑾薨殁了。”再看她娘,姣丽无双的面容此刻血色尽失,眼角似有晶莹流溢,卫戗低头看向金钵,愕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呢,一个偶人!
就在卫戗思考着她娘对司马瑾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时,她爹做好饭赶过来,见到她娘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上前关切的追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娘捏着巾帕拭去眼角的泪珠子,回了她爹一抹安抚的笑:“没什么。”又将她爹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对了,小师傅似乎有些要紧事要问问你,你们聊,我去一下。”
她爹握着她娘的手:“真没事?”
她娘破涕为笑:“呆子,能有什么事?”
她爹又将她娘细细打量一番,才慢慢放手:“饭好了,你快去快回。”
她娘点点头:“只是换身衣裳,很快就出来。”站起身拎着曳地的裙摆迈步离开。
她爹目送她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过头来一脸阴沉的对着她:“你都和内子说了些什么?”
面对突然变脸的她爹,卫戗神态自若:“尊夫人与小僧辩机锋,说起世事无常,小僧慨叹,贵不可言如琅琊王,也抵不过天命所归……”
听她提到琅琊王,刚刚还阴沉如厉鬼的她爹立马摆出一张臭脸给她看,并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行了,卫某乃一介武夫,资质驽钝,与你佛无缘,还望小师傅在舍下不要再提什么天命不天命的,更不要提什么琅琊王。”
呦呵——不愧是她卫戗的老子,这话说的,还真是干脆直接呀!
不过有一点叫她很不理解,她爹既然能把虞姜排除在“她娘”的记忆之外,为什么不把司马瑾一起剔掉,放这么个连提起都要动怒的情敌在她娘心中,不是给自己添堵么?换作是她,想象一下司马润和珠玑……算了,还是让司马润去死吧!
晚饭,看着一大桌子色香味俱不全的饭菜,呃,其情可表,其技……忍着吧!
卫戗默默夹起摆在她面前的水煮面黄肌瘦卷心菜,欲哭无泪,她为她爹以身涉险,一天跑下来,累到虚脱,而她爹就拿水煮菜糊弄她!
“没胃口?”听见这句饱含关切的询问,卫戗豁然抬头,就见她爹不停夹菜叠到她娘堆成小山似的饭碗上头:“你这些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去问过的,他们都说妇人到了这个时候,需要多吃才行,可你连筷子都不想动,如此下去,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撑得住啊?”
卫戗顺着她爹的话茬思考下去:那明明是个偶人,如果把饭菜硬生生的塞进肚子里,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呢?扒下衣服,打开肚子……呕!
太阳一寸一寸落下山,室内一点一点黯上来,她娘的脸,被夜色一衬,整个白森森的——竟呈现出木偶的本色?
她娘捏着巾帕虚遮朱唇:“可是硬咽下去吐出来更难受啊!”
她爹纠结半晌,最后妥协道:“好吧,下不为例。”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下不为例”。
塞饱灌足,卫戗躺在卧榻上,闭着眼睛回想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原来这就是她爹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没有无关紧要的杂人……不存在别离和痛苦,只有如胶似漆的恩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简单到令人发指!
“笃笃——咣咣”更夫在巡夜,打梆之后便是唱诵:“天干物燥,适合放火!”
卫戗闻声睁开眼,谁家更夫这样干活,不打算要工钱了?但转念便想明白,这是境魑给她的暗号,竖耳聆听,周遭静悄悄的,她爹现在心无旁骛,酒足饭饱睡得香,应该不会留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够警觉的话,境魑也不敢那么喊!
和衣而卧的卫戗一跃而起,脚步轻盈的出了房间翻上墙头,向下一看,背着竹笈的境魑站在街上,手上还握着打更用具,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劲,只要摇一摇铃铛她就明白了。
下来之后才发现,境魑的铃铛不见了,狐疑的卫戗直接询问:“你的铃铛呢?”
境魑摊手,莫可奈何道:“丢了!”
卫戗不由扬声:“丢了?”
境魑坦然点头:“丢了。”
亡羊补牢捂住嘴的卫戗眯眼盯了境魑半晌,最后移开手压低声音道:“你儿子叫什么?”
境魑想也不想:“郁康。”
“你发妻呢?”
“文珠。”
“假如王十一郎走不出这幻境,那他还怎么履行对你的承诺?”
“桅主管和东亭会代他完成。”
卫戗松了口气:“看来是真的。”
境魑:“怎么?”
卫戗拱手道:“抱歉,我肉眼凡胎,难以分辨这诡境中的虚虚实实,只怕不是你把铃铛搞丢,而是把自己搞丢,然后筑境又搞个假货来诓我!”
境魑笑出声来:“放心吧,他现在棋逢对手,□□乏术。”正事要紧,敛笑沉声问:“里面情况如何?”
卫戗抬头笑笑:“比料想的容易些。”说出之前想好的对策:“明天一早我想办法支开我爹,然后把那个偶人绑出来,诱使我爹把他的部将都组织起来去救人,然后你就用迷阵困住他们,等我把王瑄救回来,我们一起出境。”
境魑摇头拒绝:“不行。”
“你之前明明用障眼法将我等困住,现在怎么又不行了?”
“用迷阵困住他们不难,关键是,如果你强绑了偶人,很有可能惊动筑境,到时候别说救你未婚夫,怕连你也要搭进去。”
卫戗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捏着下巴琢磨了片刻,迟疑道:“假如让偶人自己走出来呢?”
境魑这次点头:“那就不会惊动筑境。”接着又问:“你打算怎么做?”
卫戗移开捏着下巴的手,攥紧拳头敲在左手心,笑成狐狸样:“跟踪。”
境魑不能理解:“嗯?”
卫戗凑近境魑:“能不能帮我搞一只木偶回来,再把它变作家父继室模样?”
境魑干脆利落:“不能!”将她上下打量:“是打算栽赃坑害你爹,再怂恿你娘去抓奸罢?”撇撇嘴:“你这样奸佞狡诈,你未婚夫知道么?”
她不过是要涮个偶人,王瑄那厮可是真坑朋友,论起奸佞狡诈来,她这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怎么又不能了?”
境魑轻声解释:“之前我便说过,我没有把山中生灵化作人形的本事,而把木偶变成他人心目中的模样,是比把生灵化作人形更高深的术法,所以呢,木偶我可以帮你偷一个回来,但让它变成你想要的模样,我办不到。”
卫戗低头又思考了一阵子:“没关系,我爹那位继室不出场也有办法,关键是把他们引到哪里去合适?”
境魑稍作思考:“后山!”
卫戗蹙眉:“那里不是禁地么,我还以为你会说把他们引去前面出口附近。”
“后山确为禁地,但也正是因为绕过忘忧泉,再突破筑境设下的阵法,就可以直接走出这幻境,才会被限制靠近。”
卫戗展颜:“那好,就这么定了,我明早把那偶人诓出来,沿途给我爹留下线索,让他带人追着我们去后山。”
两人敲定诡计,境魑让疲惫不堪的卫戗趁夜好好休息,明天有硬仗要打,他去做事前准备。
卫戗也不跟境魑客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是关键,原路攀上墙头,竖耳聆听,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落进院里,快速往客房赶。
“小师傅?”是她娘的声音。
卫戗定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客房门,懊恼的呲牙瞪眼,可她转过来的时候,已是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女菩萨,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她娘捂着心口:“这里堵得慌,出来透透气,小师傅怎的也不睡?”
卫戗呲牙一笑:“今晚喝的水,有点过量了!”
她娘歪着脑袋盯着她看,老半天来了句:“原来如此。”
夜黑风高,被那张白森森的脸盯着,感觉真不怎么好——看吧,明明这样冷,额头却渐渐渗出汗来:“嘻嘻——敢问厕在何处?”
她娘抬手指向通往后院的青砖路:“从那边过去便是。”
卫戗搔头干笑:“绕了半天都没找到,多谢女菩萨。”说着便抬脚走过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声音幽幽的,在卫戗身后断断续续的背着诗。
卫戗硬着头皮继续走,直到拐弯的时候,才偷偷回瞥了一眼,却好像看到那偶人惨白的脸上有泪水滑下,看得卫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地翻滚,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后再也不敢分心,加快脚步跑到后院。
等到再出来,已经看不到那偶人,卫戗松了口气,快步回到房间,她出门前没吹灯,此刻屋里还是亮着的,径自来到卧榻前,和衣倒下,翻来滚去睡不着——她爹的水煮卷心菜放了好多盐,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不动一下,真要命!
起身捧起水碗牛饮,喝足放下碗,眼角余光看到旁边纸笔,脑子里灵光一闪,就着灯光写了两张字条,小心收入衣袖,卸下一桩心事,很快便睡着。
第二天一早出门,就看着他爹捏着剪刀小心翼翼的剪下一朵滚着露珠的朱槿,回身放下剪刀,拈着朱槿走到端坐在一边的她娘身侧,俯身将那朵朱槿簪于她娘云鬓间。
卫戗嘴角抽搐,这大清早的就开始你侬我侬,家中还住着个“小和尚”呢,她爹也不知道节制一点!
再看她娘,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卫戗默默抬手遮住眼睛。
“小师傅!”还是她娘的声音。
卫戗佯装正在整理斗笠,然后若无其事的移开手,不料抬眼竟对上她爹落在她娘额角的唇,她端起架势,念叨:“南无阿弥陀佛!”旨在强调——这里有个出家人!
她爹终于自觉的离开。
卫戗来到她娘对面,咬牙坐到拔凉拔凉的石墩上,还要挤出笑容与她娘打招呼:“女菩萨!”
“昨晚睡得可好?”她娘关切的问。
“好久没睡得这样舒坦了。”她诚心诚意的回。
早饭,她爹良心发现,没再继续给她上那齁死人的水煮菜,当然,也有可能其实是在替她娘肚子里那永远也不可能生出来的她的哥哥或姐姐积德。
饭桌上,她娘继续“没胃口”,她爹也继续“下不为例”。
饭后,见卫戗没有辞行的意思,她爹的脸更臭了,可是看她娘十分高兴,也只好默默收拾残羹冷炙,然后眼不见为净。
她娘是个木偶,坐在哪里都没关系,而她可是血肉之躯,但她娘貌似就中意院子那石桌石凳,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干挺,继续坐那冰死人不偿命的石墩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其实卫戗选得这个位置是用了心的——只要她爹一靠近,她马上就能察觉到,就像现在,她爹刚转过回廊,她就从眼角余光瞄到他了,勾唇一笑,清清嗓子提声道:“小僧昨天还到过一家名叫戴氏楼的酒店,他家的素斋很是可口。”
她娘出门交际养出的习惯,冷场时要没话找话,主动挑起可继续下去的安全问题,当然,如果对方抛出容易接茬的话头那就更好了——戴氏楼,姨婆时常提到,说她娘很喜欢那里的菜品!
果然,她娘笑盈盈,道:“确实呢,弟子也是十分喜欢他家的芙蓉干贝和酿炙白鱼,有些日子没吃到,经小师傅这一提,忽觉馋虫拱动起来,真是惭愧。”
卫戗佯装抬手调整斗笠,袖子挡住脸的同时,视线瞟过去,瞧着她爹果真退回去了,她笑了一下,放下胳膊后,继续说戴氏楼……讲真,她娘喜欢的戴氏楼,在她下山之前就易主了,虽然新店家仍挑着旧幌子,但味道早就不是从前,她哪里知道原来是什么滋味,此刻讲的都是照搬姨婆的陈词滥调罢了。
说了好一会儿,才从戴氏楼上跳过去,而她爹也笑容可掬走出来:“阿辛,我出去一趟。”
“嗯?”
她爹补充:“去一趟戴氏楼。”
她娘眨眨眼,接着会心一笑:“快去快回。”
她爹故意用身体阻碍她视线,她笑眯眯的将早就准备好的字条以灵巧的手法半塞入她爹的九环带,忙着偷握她娘小手的她爹没察觉,与她娘深情款款道:“等我。”然后恋恋不舍的松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卫戗看着她爹,有点担心她爹继续回头,会不会把脖子扭伤,更担心的是,那字条快掉了,他再回头,万一字条掉下来,第一个捡到的可就不是她娘了。
好在她娘实在看不过眼,及时出声:“再磨蹭下去,怕中午之前你是回不来了。”
她爹傻笑两声:“那我去了啊!”
她娘摆摆手:“去吧去吧!”
她爹这才痛快起来——步子一大,字条立马掉下来。
她娘和她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叫住她爹,卫戗果断抬手压唇示意她娘噤声,见她爹走远,站起身跑过去捡起字条拿回来交给她娘。
她娘大惑不解的展开一看,脸上的红润刷的一下褪去。
卫戗抬手扪心——这里生出了负罪感,人家都是做父母千方百计拆散子女私定的终身,到了她这,变成当女儿的想方设法毁掉父母大好的姻缘,造孽呦!
那字条的大意就是:卫郎,嫡母似乎察觉到我有了你的身孕这件事,我很害怕,你出来一趟,我在戴氏楼你替我包的客房里等你,虞姜。
原以为无比宠溺着自己的夫君是替自己去买可口的饭菜,但很快发现他其实是出去幽会外头有了身孕的相好,这巨大的心理落差,任凭你是多慧黠的女人,怕第一时间也难以淡然处之,除非压根就没爱,情愈浓心越乱,再有个蹲旁边和稀泥的,想要静下心来理智思考,没门!
“小师傅,假如你突然发现自己的所闻所见似乎和真实情况有些出入,该如何去做?”
卫戗嫣然一笑:“先贤刘向有云,‘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
她娘定定看她半晌,直看得她心里发毛,她娘才扯了扯嘴角:“是的呀,不去确认一下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又在逗我玩呢!”
她娘进屋去换衣服,留在原地的卫戗掏出昨晚写好的另一张字条,用茶壶压住一角——既要确保她爹回来的时候可以一眼看到,又得避免她娘一会儿出门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它。
等卫戗忙完,她娘已经换上一身简朴易行走的衣服,卫戗端起她的金钵,领着她的娘亲,大摇大摆迈出她爹的“家门”。
所谓的戴氏楼,就和她娘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了,她爹想要找到,大约就可以找到,而他们想要找到,难于登天!
她娘迈出院门,走上陌生的街道,脸上现出迷茫。
卫戗之前刻意强调她是“昨天”才去过戴氏楼,所以“不记得”路的她娘主动开口:“小师傅,我想去一趟戴氏楼,但一时间想不起它究竟在哪里了,真是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我引个路么?”
“女菩萨留小僧食宿,小僧尚不知如何报答,区区微事,何足挂齿!”卫戗爽快应道。
这城池不小,她娘又是个大肚子,还要防备着被人发现,速度自然不快,直到中午,才到达事先和境魑约好的接头地点,卫戗将她娘推给境魑:“我把它带过来了,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