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是一条妙曼的长廊,立于大厅上首。西北两面,每一丈就有一个雅间,以茶色纱帘绣缀,轻风吹拂纱帘荡漾惚恍,说不尽温柔景致,旖旎风光。
沈都知如墨般的青丝垂在脑后,媚眼荡漾脉脉含情看着众人。纱帘旁侧四名侍女亭亭而立,各色彩衣翩跹,如兰如菊,令人眼花缭乱。
“承蒙诸君错爱,婉兮不甚感激。时至今日,奴家入长安已是三年有余,回忆往昔,只觉时光荏苒,韶华易逝。喜也好恼也罢,心中不免有些慨叹。恰逢诸位在此相聚,实是有缘。故婉兮斗胆,邀在坐诸位一同作诗,由大家一起品鉴,若有大才作出惊世之作,婉兮愿以蒲柳之姿为其抚琴作乐,伺墨添香。”
沈都知伫立栏杆朝着众人盈盈施礼,脸上薄纱轻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萦绕在大堂之中。
绵言细语沁入耳畔,夹杂婉转连绵的琴声,犹如阳春三月轻风拂面,说不出的安逸舒适。
“沈都知有此雅趣,我等岂能不奉陪。”沉醉沁心软语中怔了许久,方才有一人率先开口道。“只是不知以何为题?”
沈都知眼眸清波流盼,好似在笑,顾盼间媚态十足:“孔子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前人所作之诗,或抒于情,或言其志。奴家以为,心之所念,情之所好,皆可成诗。若因一己之喜恶桎梏于斯,反倒不美。所以提议今日诗文不限题意,直抒胸怀。诸君以为如何?”
“沈都知果然博学,在下以为然。”
“嗯,不错,我也同意。”
不同身份的人说出不同的话,然而相同的是他们对此都没意见。不过也是,不限题意代表着可以自由发挥,无论是才华出众的还是不通韵律的,都有表现的机会。更别说这是沈都知提出来的,谁又会傻到驳了佳人的面子,纷纷表示赞同。
别人争相示好,而陆皓跪坐案头旁若无人抿着酒水,对眼前的一切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与这喧闹的大厅格格不入。
“玄策,你会作诗吗?”
“大素,不是我吹,易如反掌尔。”
陆皓瞧着二人跃跃欲试的模样,鄙夷的瞥了一眼,心里暗暗腹诽:不就是个妓子嘛,用得着一副三月不知肉味样子吗?虽说自己也有些倾慕沈都知的气质,可要他像其他人那样曲意逢迎,同小丑般耍弄自己的技艺。撇撇嘴,劳资不屑为之。
人皆道名士风流,在坐的也有不少文人墨客,要说他们最感兴趣的事情莫过于吟诗作赋了。何况今日赋诗一首,即可在诸多俊彦中显露头角,还有机会博得佳人青睐,不失为一段佳话,千载难逢岂能错过?
众人大多这样想着,于是三三两两围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商榷起来,场面顷刻间比之前还要喧嚣许多。
大厅内熙熙攘攘,热闹异常。过了好一会才有一名的面容清秀、衣冠得体的蓝衣士子率先站起身来,谦逊的朝四周拱拱手,道:“今曰才俊云集,小生不才,愿献拙作一首,以为抛砖引玉。梅兰竹菊四君子,梅花为首,我便以梅为题,作一首咏梅。”说罢,故作低头作沉思状,在大厅内来回踱着步,木屐踩着木质地板咿呀作响。十一二步过后,才见其眉宇舒展,轻笑道:“寒梅随雪坠,孤傲独自开。不敌春风度,空余香如故。”
“好诗。”
“李兄这首咏梅可谓佳作。”
“确是好诗,前两句夸赞梅之傲骨,然其却是以梅为喻,寄托怀才不遇之感。待到功臣名就日,怕已是两鬓成霜时,妙啊妙!”花花轿子人抬人,蓝衣士子念罢,便有一些士子起身,夸赞点评几句。
有人开了头,余下的人又怎会闲着,有些才学的士子少不得站起来吟诵那么几句,知识浅薄的富家子弟也不甘寂寞,找些人花个大价钱买个一两首还算过得去的诗句,装模作样的念出来。
不管何人作出诗来,沈都知不论贵贱一一点评,遇着好诗也不吝夸赞,于是众人作诗吟诗都很踊跃。就连张大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也来了一句“莫道将军不风流,不见胡人入九州”。得了一句尚可的评价,一晚上笑的嘴都合不拢。
你方唱罢我登场,偶尔一两首上佳的诗句,博得沈都知一声赞扬,众人为之拍手叫好。
陆皓笑眼微眯,悠悠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手中酒盏是才放下又拾起,不停的给自个斟酒,一口一口呷着酒水。
“两位郎君都作了诗,陆郎不作一首么?”一旁的紫衫姑娘接过陆皓手中酒盏,为他斟上晶莹剔透的佳酿美酒。
“呵,作诗于我并无益处,为何要作。”
相比之下,陆皓现在反倒觉着眼前这唤作妙玉的紫衫姑娘可爱许多,至少人家不矫情做作,性情真挚也够洒脱。加之酒水入肚,朦朦胧有些醉意,陆皓倒也不再扭捏,一脸作怪玩味的看着对方。
“怎没好处,得到沈都知青睐,美人添香,多少人羡慕不来。”
“红袖?眼前不就有一位,且真诚不矫作,何以再需别人?况且诗是用来抒怀的,用于奉承,岂不落了下乘。”
“奴家哪敢于沈都知比肩,郎君说笑了。”妙玉咯咯笑道,眼底却悄然闪过一抹黯色,转瞬即逝。
陆皓把握住对方的那一抹暗淡,内心微微一动,道:“其实很多人的名声都是别人捧出来的,你样貌极佳,身材曼妙多姿,性情真挚洒脱。若得机遇,必能声名大起,以后就是做个妙都知也未可知。”
“那就借郎君吉言咯,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吧。”
见着面前佳人强撑的欢颜,陆皓于心不忍,思索片刻,唇角勾勒一抹笑意,道:“妙玉姑娘可否为我研磨?”
“啊?”妙玉先是一愣,而后莞尔一笑,道:“固所愿也。”
纤手取了一方端石砚,滴几缕清水,拿出一锭古法油烟,待墨锭末端浸得片刻,这才轻捏墨锭,悠悠研磨起来。
待到砚内墨汁已是浓黑,萦绕一股幽幽的香气,墨色淡淡地向四周传散开来。见墨已够用,妙玉方才停手,拾起一支精制狼毫来,递给陆皓。
陆皓顺手接过毫笔,在水盂中浸润了笔尖,这才在砚中饱蘸浓墨,下笔书写。
胸有沟壑,提起笔来刷刷点点、一气呵成,几句瘦金体描绘而成的诗句立于纸上。
拾起纸筏看了一下,嗯,还算满意,好久没练字了,还好没有退步。递给了一旁伸长脖子一脸急不可待的妙玉。
这时的妓子大多读过书好提高身价,妙玉也不例外,接过纸筏那一刹那,瞬间被陆皓那天骨遒美、笔迹瘦劲的字体所吸引,曼妙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颤动,心下叹服。愈加期待,一双剪水清瞳向下移去,更是眼前一亮,美目闪烁异彩连连,樱唇微启,一边看一边默低声默念着上面的字。越念越是撼然,直至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陆皓。
陆皓从容不迫,泰然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不成,为何这般看着我?”
迎着陆皓的目光,妙玉脸色微红显得有些羞赧,扭捏道:“不成想郎君如此大才,奴家佩服之至。”
“送你的,喜欢就好。”陆皓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的拾起酒盏,继续品味桌上菜肴。
喜欢,如何能不喜欢?如此佳句如此才情,女儿家怎会不心生喜爱。妙玉紧攥着纸筏,凝眸注视着眼前的诗句,心中百感交集。反复回味纸筏上的诗句,久久沉浸其中。
一旁的绿衣女子察觉到她愣神的模样,心下好奇,悄悄到她的跟前,乘其不备一把夺过手中纸筏。
“看什么呢,这般入迷?”
“啊!快还我,这是郎君赠我的。”
“嘻,原来是情书,这我可得好好看看。”
绿衣女子一个闪身躲过妙玉的袭击,莲步轻移,绕着大厅躲了起来。妙玉好像炸了毛的猫,不顾形象的在这局促的空间内追逐起来。
绿衣女子体态轻盈,甩了妙玉几个案桌的距离,作怪似的吐了吐香嫩的粉舌,唇角微勾,一边注视着纸筏上纤弱的字体,一边朗声把纸筏上的句子念出: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绿衣女子起初只是怀着戏弄好姐妹的心思,不成想念下来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檀口微张,表情讶然,眨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绿衣女子声音软而糯,和声细语,在喧闹的大厅本掀不起任何波然。可恰好众人都在休憩,四周只有细碎的聊天声,棉柔的声音恰合时宜的回荡在大厅之内。
乍闻这首意境非凡的诗句,众人先是一愣,细细评味过后,立即齐齐一声惊叹,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