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坐了起来,剧烈地咳嗽,啐了一口唾沫,里面全是血水。
他捡起地上崩了一角的眼镜,重新戴在他重度近视的眼睛上。此时的陆风就像一个被高年级学生欺负的孱弱小子,头发凌乱、满脸淤青、弱不经风,好像再一碰全身都要散架了一样。
他这副样子连我都不忍卒睹,但我还是愤怒地走上去,抓起他的衣领。
“陆风,这就是你说的计划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又想起了赵胤祥那张邪恶扭曲的脸……愤怒撑得我浑身发抖,我咬着下唇,血从唇上渗了出来。
我心里明白,这件事苛责陆风也没用,只能怪自己,即使当初在小卖部一直待下去最后死在了一起,也比现在置身虎穴受人凌辱强,说不定小琳父亲所说的军队还会依约来到。同样是赌博,我为何偏偏选择最冒险的方法呢?
“是我估算错误了……”陆风叹了口气,罕见地表达了歉意。
我放开他,又坐回地面,浑身的关节都在以疼痛表达着对我四处乱动的不满。但是比起内心的痛,身体上的伤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小琳怎么办?”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陆风也无话可说,只是呆呆盯着虚空的某个地方。
黑屋重归寂静,油灯灯焰不动声色地抖动了一下,影子就像遭恶魔操纵的木偶在墙上舞蹈起来,人类脂肪燃烧的独特臭味弥漫在整个房间。房间的一角爬满了青苔,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霉味。
“是我低估了催眠的力量。”过了半晌后陆风才说道,“没想到他已经可以控制所有人了,而且控制得如此之牢,那些人就像邪教的信徒般对他死心塌地。”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因受潮而泛着水渍的天花板:“虽然我跟你说了很多关于催眠的事,但其实我自己也是将信将疑的。催眠的基础是心理误导,但我总觉得有些人的意志不会这么容易被扭曲,是我失算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喃喃地说:“……不对,并非所有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于是我将在二楼偷听到的王强说的话告诉了他。王强的行为已经明显是在背叛了,但奇怪的是,之后他对付关飞时却非常卖力,完全看不出背叛的迹象。
陆风陷入了沉思,这时,火焰跳动得更加狂乱了。
半晌,他才抬起头道:“李晨,你说的这件事相当重要,这件事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猜想,也是这次行动的基础。催眠并非完全改变一个人,而只是让人在内心与催眠师达成‘某种共识’。
换句话说,催眠的内容不能跟人的意志完全抵触,比如让王强接受自己喜欢的人被别的男人糟蹋,这是行不通的,但如果换成是某种并不那么‘难以接受’的观念,而且将这种观念放大加强的话……”
这时,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了陆风的话。我仔细一听,脚步声听起来十分轻盈,不像是男人的脚步。我喜出望外,难道小琳独自逃出来了?
门打开了,果然走进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孩。她穿着一件蕾丝短衫和一条短牛仔裤,胸脯微微隆起,雪白皙长的四肢在昏暗中也格外耀眼。只是,从前那张脱俗的面容已有了几分成熟和抚媚。
“思思!”我惊叫出来。
“阿晨!”她温柔地笑了。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那个遥远的初中时代,一群无忧无虑的大孩子一起坐在窗前看飘落的红花,有说有笑。那种场景已经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了。
“思思……”一想起她的悲惨遭遇,我忍不住悲从中来,恨恨地说,“我一定会杀了赵胤祥那个人渣,替你……”
“啪”一声巨响在房间里回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落地面,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的左颊隐隐作痛。我被打了一个耳光。
“胡说八道!”王思思横眉冷竖,“你敢再这么说我就先杀了你!”
王思思的眼神我十分熟悉,每当她认真起来就是这种表情。
我无言以对,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那天晚上我都听见了,你被他、被他……”
王思思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脸颊一红,竟露出了少女的娇羞:“赵老师他是人中龙凤,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我们都爱他,所以,他要怎么对待我都行。”
我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这个世界真的疯了吗?那个自强不息的王思思、那个温柔恬静的王思思、那个不甘平凡的王思思……我感觉天花好像在旋转,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疯狂。
“阿晨,我是来劝你们投降的,”王思思贴近我,仔细查看了我的伤势,心疼地说,“很痛对吧?”
我突然从混乱中清醒过来,没错,这就是末世!一个疯狂的世界!只有疯狂的人才能生存下来,我又想起自己是怎么在丧尸口中存活下来的,我本身就是个狂人!
我突然抓住王思思双臂,冷冷道:“告诉我,是不是那家伙叫你来说服我的?”
“放手!”她一把甩开我,“是我求赵老师放你一条生路的,我知道阿晨你会听我说,所以才自荐来说服你。”
我看了看敞开的门口,门外的确站了两名男生。
“没用的,你们出不去。”王思思说,“听我说,阿晨,你只是误会了赵老师,一开始我也误会过他,但后来我知道了,他才是唯一能带我们走出困境的人,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他呢?”
“为什么不能相信他?”我反诘道,“他在这里为所欲为,肆意杀人,还把小琳抓了起来,你说为什么不能相信他?”
王思思盈盈一笑:“小琳?那是你的女朋友吧?放心,赵老师正在给她做心理辅导,相信她很快就会想通了,到时她也会帮忙来说服你的!”
“你说什么,心理辅导?”我怒火中烧,“要是那家伙敢做什么,我李晨,绝对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王思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双手环抱胸前,“哼”了一声道:“果然跟赵老师说的一样,你们都是无可救药的……”
她转过身,临行前又回过头来说:“阿晨,以前的你总是努力地模仿阿暮,但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阿暮,而且即使他还在世,他对这个世界也是无能为力的。”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黑屋再度恢复一片空寂。
过了一会,陆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怔,恼怒地说:“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自己的愚蠢,赵胤祥征服这些女孩的手段并不是什么催眠术,而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王思思的确不像是被催眠了。但是除了催眠,还有什么手段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呢?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又称人质情结,是在斯德哥尔摩市最先被发现的,产生于人质与歹徒间的一种奇怪情结。后来被证实这种情结广泛存在于世。”
陆风说,当人在极端封闭的环境下遭到挟持,生命受到威胁时,只要歹徒逐渐施予一些小恩小惠,人便会对挟持者产生奇怪的同理心。只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被挟持者便会渐渐对挟持者产生羁绊情结,相信他说的话,成为他的奴隶。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一个人的心智怎么可能被这样扭曲呢?但是这是真实存在的,比如战争中的受虐妇女、战俘,一些犯罪中的监禁和**……”
陆风又举了几个历史上著名的案例,然后说:“你不觉得,在这个乱世,在这样的环境下,正是这种情结产生最佳的温床吗?”
我感到惊骇不已,原来王思思就是被这样一点点扭曲的。赵胤祥那个畜生,居然干出这么不可原谅的事!
“那些女孩一定是先遭到了非人的对待,然后再一点点施予她们恩惠,慢慢地腐蚀她们,而这就构成了赵胤祥王国的最终形态!”
“王国的最终形态?”
“没错。催眠只是他的第一步,目的是使所有人任其摆布,但催眠毕竟只是一种虚假的心理暗示,有其弱点,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则不同,是死心塌地地服从于他,所以这个王国的最终形态就是一个人的奴隶社会!”
陆风的话如同旱天惊雷,使人不得不惊醒过来,这个地方是个比外面更加残酷的地方,我仿佛看到前方打开了一扇黑色的门,人性之门,里面的腥风腐气让人毛骨悚然。
非人对待、奴隶、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小琳的脸。她到底怎么样了?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从进来这里开始,我从没有哪一刻觉得四周这般寒冷,就连在眼前恍惚着的油灯都散发着寒气。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无比缓慢,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突然就被人用水泼醒了。我们又挨了一阵打,由于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疼,但是肚子却饥饿难当,在他们离开后就又沉沉睡去了。
当我听见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时,我浑身的骨头都在叫苦连天,心想大概又要被折磨了吧。
铁门缓缓打开了,然而出现在门缝间的却是,扎着一头乌黑马尾,一张充满灵气的小脸,校服裙上还沾着我第一次被殴打时溅在她身上的血迹。
小琳巧笑倩兮地看着我。我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幸好她没事、幸好她没事。
“小琳,你怎么……”
话音未落,我觉得胸口一湿,好像有什么东西刺入了我胸口。我低头一看,一把匕首没入了我左胸,血液像疯了似的染红了我的衬衫。
“小琳?”
我看到她的眼中暗淡无光,魂不守舍。她喃喃地说:“都是你们不好,是你们带来了末日!”
是催眠!我痛得跪在地上,眼睛却还盯着小琳。这时,赵胤祥从她身后走了上来,亲了亲她额头,“做得好宝贝!”
他再次睥睨着我,露出了邪恶的笑容。我倒了下去,血泊在我身下蔓延开来,我用余光看着陆风,心道,“陆风,听见了吧,听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