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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章女士,厉白始终有些心有余悸,平日里也都收敛了许多,唯恐什么时候又被家长来个突然袭击。
“你说妈会不会是知道了些什么?”厉白歪了歪头,眉目紧蹙,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怎么了?”黎艾从酒柜前拧过身来看厉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章女士的表情和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黎艾叹一声气,摇摇头,顺手倒了两杯酒,一齐端着走回厉白身边。他将一只酒杯递给厉白,说道:“是你太敏感了。”
厉白仰头朝黎艾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接过酒杯仰头灌了一口。
黎艾摸摸厉白发顶,“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你倒是游刃有余呢。”厉白有些不服气地拍了黎艾一巴掌。
黎艾笑笑:“你一个人慌就够了。”
“啧,埋汰我?”
“怎么敢。”
厉白懒得跟他吵吵,“要不是我们俩突然成了兄弟,这事能这么难办吗。”
“如果不是章姨结婚让你回国,怎么会有现在。”
黎艾说的,厉白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期间兜兜转转,一环扣一环,却了哪个都没办法让两人再续前缘。黎兴和章女士的忘年恋将原本飘离在两地的两人重新牵连在一起,才有了重归于好的基础。然而,名字已然写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的两人现在要面对的却不仅仅是对父母出柜。
章女士已经潜入为主地将他们两人看成兄弟,要她接受自己的大儿子小儿子都喜欢男人已经很强人所难,再告诉他大儿子和小儿子搞在一起了?就算章女士思想再开放,也不可能一瞬间想通。
最坏最坏的结果就是章女士怎么都不认同,最后只能母子决裂。
这是厉白一万个不愿意面对的结果。
正因为很重视和章女士的感情,一想到将来自己可能要在章女士和黎艾之间有一个取舍,心里便纠结万分。
事已至此,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让给章女士埋些暗示了。
这会儿厉白倒是有些无奈自己和章女士天各两端,就是想做些什么让章女士知道都难啊!
“对了,你过几天要出差?”
黎艾点了下头,随手拿起身边的报纸,看了一小块版面的新闻。
厉白也是随口问问:“多久?”
“一个礼拜。怎么了,不舍得?”
“谢谢,你赶紧滚吧。”厉白一口喝干酒,在黎艾嘴上亲一口,大摇大摆地上楼去了,留下黎艾坐在原地,抚了抚唇,摇头失笑。
三天后,黎艾离开了芝加哥。但厉白不知道的是,黎艾此番出差的目的地,正是中国。
黎家若是追溯到祖上,也是江浙赫赫有名的簪缨世族,只是一直人丁不兴,传到近现代,经历长年的战乱,更是只剩黎艾这一脉子嗣。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黎家在绍兴的祖屋也是地标一般德高望重的存在。因其占地面积十分庞大,又是典型的苏派园林设计,江浙当地不少高校的建筑系学生们假期常常会组团前来观摩。当然,只能在外围看看,毕竟这是别人的私居,不是想进就进的旅游景点。
黎家祖宅面积惊人,但常住于此的人却很少。只有从黎家风口浪尖退下来安享晚年的老人们才会回到祖宅养老。
现在住宅里住着的便是黎艾的爷爷。
黎兴早就带章女士回绍兴老家见过黎老爷子。黎老爷子年岁已高,不便舟车劳顿赶去北京,是以,黎兴和章女士在祖宅里也是办过一场低调到极致的婚礼的。
大家只知道突然有一天黎家宅子就挂了红,像是迎什么喜事。
黎艾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祖宅了,因为黎兴不喜欢这里的缘故,导致他从出生到现在三十几年都没在祖宅住过几天。和爷爷自然也没有多亲近。
这次回来也并不是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地想要和爷爷笼络关系。只是黎兴突然告诉他,最近会带着章女士回祖宅一趟。北京的空气质量接连几天橙色预警,黎兴早带着老婆去某个风景好的乡下地方窝着了。现在突然要回祖宅,那是那么简单的事。
两父子到底是血脉相连,不用眼神,只是电话里的一句话就已经传达了足够多的讯息。
黎兴是告诉他,要抓紧机会了。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黎艾知道黎兴的新女友是厉白的妈妈后,他就意识到,黎兴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和厉白那点事。当然,也知道了自己儿子已然被掰弯。
他不知道黎兴在想些什么,但他感觉这个男人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就算黎兴想对厉白怎么样,厉白人远在瑞士,就算是黎兴,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后来黎兴要和章女士结婚,是真的非常出乎他意料。还有些期待!对,没错,期待。那时他和厉白可以说是关系完全破裂,只差互说老死不相往来了。现在这一出婚事,厉白将再次和他绑到一起!
但很显然,黎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一个结果才做出这种决定。不然那就太荒谬了,这两者间的重要性,在黎兴和黎艾心里,那就是两种概念。
但不可否认的是,黎兴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反对。
不然不会有这一次的回归故里之行。
黎艾到达绍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临近黄昏,绍兴飞着毛毛雨,不至于打伞,雨丝扑在脸上也烦人得很。
湿漉漉的一个城市。
黎艾的车子抵达祖宅门口时,刚好碰到出去遛弯回来的黎老爷子。
老爷子也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平日里就喜欢穿着个唐装,带壶茶,带副象棋去找他的棋友玩。到现在为止,他那些棋友还都不知道他就是绍兴黎家的上代当家呢。反正都一普通老爷子嘛,大家都有话直说,下了臭棋都能当面骂出来的,开开荤段子,吹吹牛逼什么的也是家常便饭。
早些年老爷子还养过狗,后来那狗死了之后,就再没养别的了。
说到底,老爷子就是念旧。
黎老爷子远远瞧见从车上下来的黎艾,登时惊喜地朝他挥手。
黎艾其实和他爷爷并不亲,相处的时间也短,但老人总是疼孙子的,更别提是他唯一的亲孙子了。不过,其实黎艾和家里人都不怎么亲,也不是黎老爷子独一份。
黎老爷子兴奋地拉着黎艾进门。
黎家的祖宅实在是大,进去之后只看得见弯弯绕绕的长廊和错落有致的湖池亭台,正值夏季,园子里种的草木都繁荣茂盛,郁郁葱葱。有的甚至快要把一旁的假山给掩住了。看着倒也喜人,有朝气。
路上碰到黎家的家仆严叔,他已年逾八十,是黎家土生土长的长工,从爷爷小时候就一直跟在身边,到现在还忠心耿耿地侍奉着。自从黎老太太去世后,这家里也就只有黎老爷子和严叔两个活气人了,其他出入园子的都是那些固定时间给园子做保养的人。
严叔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不服老,天天亲力亲为给园子打扫卫生。
看到黎艾,严叔喜出望外,赶紧叫了声孙少爷。
下一秒,严叔就有些变了脸色,暗道不知道孙少爷过来,家里食材都不够!原来平日里,园子里住的只有两个老人。饭量都不算大,严叔又是个实诚人,每天早晨都去市场买新鲜蔬菜,所以家里一般不会储存多少食材。更何况黎艾是提前来的,都没个准备啊。
严叔连忙就要出门去买菜,黎艾一下拦住他,解释到自己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了,不用那么麻烦。
严叔更着急了,说,那怎么行,孙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严叔激动得不行,黎艾便不阻止了,任他急匆匆出门去。
进了屋子,黎艾才知道,原来黎兴和章女士还没到。
说巧也巧,黎兴和章女士进屋时,黎艾和老爷子刚好在吃饭。黎艾看到两人进门,放下筷子便站了起来。目光触及章女士,两人都有些闪躲。
这委实是园子最热闹的一晚上,三代同堂,多么稀罕的场景。
严叔甚至都在边上抹眼泪了。少爷年轻时因为婚事的问题和老爷互有龃龉,连累孙少爷也和老爷不亲。一家在绍兴,一家在北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现在都坐在一起吃饭,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然而席间气氛却有些沉默,甚至于一丝僵硬。
严叔热忱,愣是没感觉出来。只有精明的黎老爷子察觉到这诡异的氛围。
这时才记起来问,黎兴黎艾两父子怎么就撞在同一天回来了,怎么看都像是约好了的。今天又不是什么重要节日,合该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了吧。
当然,对黎老爷子来说,确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黎艾就是专门回家正式出柜的,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九代单传的黎家香火就要断了。
黎老爷子听到黎艾面无表情的说他喜欢男人并且现在已经有了男朋友之后,足足愣了五秒,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章女士想要制止黎艾继续说话,但黎艾比她更快地转过头来面对她说,章姨,可能你已经预料到了点什么。没错,我和糖糖,已经在一起了。
章女士微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黎老爷子还没反应过来,黎兴已经率先说话,黎艾,你确定能为你说的话负责?
黎艾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语气坚定,是,我是认真的。
黎兴看了黎艾一眼,说道,那好,你现在去祠堂里跪着,能坚持多久就代表你有多大的决心。
黎艾半句废话没讲,转身就去了祠堂。
黎家的祠堂说白了就是一间黑不溜湫的大厅堂,供奉着族谱,其余则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剩下冷冰冰的青石板。
大人教训小孩的时候,往往都是说,罚跪祠堂,意思就是关小黑屋。
严叔已然惊讶得成了布景板,等反应过来,黎艾人已经在祠堂里跪着了。
他左右看看,老爷和少爷都没个动静,少夫人也都呆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就……
而且孙少爷说喜欢男人,这……
严叔已经风中凌乱了。
黎老爷子却在这个时候看了黎兴一眼,意味不明。老爷子既没生气,也没支持黎艾。只是站起身,慢悠悠地循着路也去了祠堂。
老黎家要绝后,这绝对不是说着好玩的!
可孙子就跪在祠堂里,一丁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黎艾就这么跪着,漆黑的祠堂里,只能透过零星的光看到他削挺,卓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