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一天,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市区,成千上万的民众仰头眺望,在他们的共同视线中,一艘浅灰绿色的巨型硬式飞艇仿佛踏着祥云而来的天神,带着令人敬慕的磅礴气势降落在了高高耸立的飞艇系留塔。
当今的商业航空,飞艇与飞机的地位并驾齐驱,从最北端的芬兰赫尔辛基到最南端的西西里岛,从东边的圣彼得堡到西边的里斯本,整个欧洲已经建立起了蛛网密布的空中航线。就舒适和安全性而言,飞艇仍要略胜一筹,因而成为上流社会的首选,航空货运和公务飞行则以飞机居多。
大战结束后退出现役的军用飞机,很大一部分得以在民用领域延续它们原本短暂的生命。
爱尔兰国王率团来访,久未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亲临迎接。
西班牙有较为丰富的矿产资源,有支持奢侈品消费的富有阶级,有亟需一份工作养家糊口的青壮年劳动力,这些都是颇具经济价值的资源,但基于历史渊源和势力格局,欧洲列强宁愿在安纳托利亚半岛展开角逐,也不愿意在伊比利亚半岛耗费精力,何况还有亚、非两大洲和太平洋诸岛的殖民利益等着列强国家前去开拓,自从美西战争之后,西班牙王国俨然成为了欧洲最缺乏生气和活力的地方。
阿方索十三世便是这块被遗忘之地的当家主人,他是波旁王朝的继承者,前任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二世的遗腹子,一出生就戴上了这顶古老而沉重的王冠。在成年以前他的母亲来自奥地利的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女大公,担任摄政,而在此期间,西班牙遭在那场灾难性的战争中被新兴的强权国家美国击溃,丧失了菲律宾和所有美洲领地。等到阿方索十三世在1902年正式执掌国家大权时,留给他的是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国家腐朽没落、阶级矛盾突出、民众生活艰苦,重重积弊导致社会动荡不安,抗议、罢工时有发生,革命思潮暗流涌动,王公贵族却还在醉生梦死……
时隔数年,夏树又一次站在了阿方索十三世面前。昔日朝气蓬勃的海军学员历经传奇,已然成为了一国之主,受到全体子民的尊崇拥护,俨然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人物。从那一次相见到现在,阿方索十三世的身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西班牙王室的权威却在日益衰弱,他曾为改变国家的困境而做出许多的努力,可除了那么一两项改革受到了些许成效,余下的统统付之东流。
“尊贵的约阿希姆陛下,多年不见,您从一棵青葱小树长成了强壮的大树,暗藏于心的君王气质完全释放出来,成为了万众敬仰的英雄,而所有的这一切居然是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发生的,人生真是太奇妙了,不是么?”
夏树一脸平静地听着阿方索十三世讲完客套话,只是暗含唏嘘地说了一句:“多年不见,陛下似乎比从前更加消瘦。”
阿方索十三世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呢?我注定是个长不胖的人。”
寒暄之后,两人肩并肩走过红地毯,同乘一辆汽车驶离系留塔。
车座上,阿方索十三世没有了人前的矜持,他唉声叹气地诉起了苦,明言自己这个国王当得有多么不容易。
夏树感同身受地说:“在成为国王之后,我才真正理解君主们为什么会有无尽的烦忧。治理一个国家可比管理一支军队难得多。”
阿方索十三世却道:“一个国家面积越大、人口越多、人种越杂,治理起来就越头疼,这些陛下暂时恐怕还体会不到。”
对方所说的这些困扰,夏树不但现在体会不到,将来恐怕也不太可能有机会,因为爱尔兰基本属于单一民族国家,爱尔兰人占据了绝大多数,而且以爱尔兰的国家实力和战略地缘,今后只可能以掠取殖民领地、强行租用港口的方式扩张,直接吞并他国领土的几率微乎其微。
以西班牙和爱尔兰这两个王国现状的直接对比,夏树确实应该感到庆幸,然而西班牙有过无比辉煌的历史,他们曾经站上世界之巅,并有条件重回强国之列,爱尔兰的终极梦想也只是人见人畏的欧洲小强,在某些领域拥有世界一流的成就,以某种方式重现荷兰丹麦的荣光,仅此而已。
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地深入下去,只会让深陷困顿中的阿方索十三世愈加苦恼,夏树话锋一转,谈起了即将举行的足球友谊赛作为官方有意促进两国关系的举措之一,爱尔兰国家队造访马德里,不日将要挑战西班牙国家队。当然了,1916年的西班牙可不是21世纪初的那支宇宙队,爱尔兰国家队组建时间虽短,受益于政府支持下的半职业化国内联赛体制,可谓兵强马壮、士气高昂。不久之前,这支爱尔兰队前往德国参加了皇帝杯,击败受邀前来的意大利,仅在最后的决赛中惜败给了东道主德国队,展现出了不凡的实力。
尽管比赛还没开始,西班牙国王对自己球队的表现却很是悲观,而且表示:“足球水平是一个国家军事实力的体现,以西班牙当前的状况,就算对阵奥斯曼土耳其,下场恐怕也是被蹂躏。”
初听这话,夏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阿方索十三世何以引申至此,但听后话便觉得甚为有理。
“决定一场足球比赛胜负的几个关键要素:身体、精神、技巧、智慧。身体强壮与否,取决于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踢球和从军都属于体力劳动,如果这个国家经济状况很差,民众整天吃不饱,十个人有九个面黄肌瘦,就算后期给予特殊照顾,身体贫弱的本质难以改变;精神顽强与否,跟这个国家的社会氛围有关,人人英勇好战,不论是上场比赛还是从军杀敌,都会带上这种勇敢的意志和韧劲;技巧的好坏是建立在身体和精神之上,有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才有心思去练习球技,才可能培养出良好的团队技术;智慧的高低在于指挥者的判断和决策,在于每一个执行者能否领会,在于通过学习训练所培养的素质。如今这些要素,每一样都是西班牙所欠缺的,爱尔兰队似乎完全没有这些担忧,所以说胜负在比赛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陛下的足球哲理让我眼界大开,您说的这些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尽正确。有句古话叫做事在人为,如果一味悲观,遇到一些困难就自我放弃,胜利女神肯定不会眷顾,但如果有不畏困难的意志品质,哪怕身体、精神、技巧都处于下风,仍是有可能取得胜利的。一个很现实的例子就是……”
这时候,阿方索十三世有些出乎意料地插话道:“陛下是想以日德兰大海战的例子进行举证?”
夏树对此感到惊讶而又尴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皇帝、皇储以及舰队司令背后的神秘人物,国王的身份使得他一言一行都有成为公众焦点的可能,他说过的话、举过的例子都可能成为人们谈论和研究的对象。
日德兰大海战是夏树最喜欢引用的例证,因为它具有足够的颠覆性和励志效果,当然也是夏树最得意和自豪的作品。如若阿方索十三世一味逢迎,多听几遍也是无妨,但西班牙国王显然没打算以哀求的方式从爱尔兰人那里寻求帮助,而是要在相互尊重、地位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合作。
“那是不可复制的经典,时运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若以相同的客观条件重来一次,结果可能截然不同,不知殿下是否认同我的浅薄观点?”
任何外交活动都可以看成是一场交锋,西班牙国王的反击来得如此突然,把夏树打了个措手不及。夏树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回敬道:“没想到在陛下平静朴实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如此惊人的智慧,这真是让我大感意外。大战结束以来,各国的军事历史学者对日德兰海战做了大量的分析,人们越来越多地将注意力放在舰艇质量、官兵素质、指挥官决策甚至是精确到分秒的战斗时机上,反而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时运。一架侦察机跑偏了位置,一枚鱼雷偏离了设定方向,一艘战舰的锅炉突发问题,这些不可确定的因素完全有可能改变海战的进程和最终结果。德国海军的胜利有很大的侥幸成分,最值得庆幸的事情在于我们勇敢地作出了尝试,争取到了与对手分出高下的机会,然后才有胜利女神的垂青。”
这番话前半部分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后半部分则是对西班牙境况的暗讽正因为阿方索十三世始终不能够拿出真正破釜沉舟的决心,从根本上破除困扰这个国家的各种积弊,使得改革流于形式,才会导致西班牙在既有困境中越陷越深。照此下去,王权的崩塌只是时间问题,而国家要在经历漫长的混乱、内战、低潮之后才能缓慢走上正轨,生活的苦难将让几代西班牙人饱受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