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觉得对方应该没甚么特别的地方,可张邈却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声:“本官眼拙,不知诸位壮士尊姓大名,现居何职?”
“别整那些文绉绉没用的东西了,”闻言,那宿卫却是大喇喇地指着自己言道:“本大人叫陈七,官职么是个曲长……左边那位大人叫郑五侯,官职伍长;钱二,官职什长……”
转瞬,这名叫陈七的宿卫已经将自己十人尽皆介绍了个遍,当然了,也不怪他会自称大人,确实这些人都有个一官半职在身,竟然连个普通的士卒也没有。
这也是刘宏给明溯自己挑选的机会,所以明溯都是选的能征善战、勇猛之士,既然这些人素有勇名,那么自然不可能没个职位的撒。
张邈却不知道其中门道,好不容易耐心等那陈七介绍完了诸人之后,心中已经是咒骂个千百回了。
这些人中间,职务最高的便是曲长,也不过就是统领五十人的小官儿,自己可是堂堂一郡太守,没想到老虎还没落到平原,就在自家老巢里面,竟然也会被一群狗欺负了。
虽然嗓子口都有些发甜了,奈何形势比人强,张邈面上铁青一片地又举起酒樽,干巴巴地言道:“诸位……大人,本官先干为敬。”说完,继续将空酒樽示意了一番。
“你应该自称下官。”那陈七却是用袖口撸了一下嘴边的油汁,将面前的酒樽斟满之后,老实不客气地言道:“本大人镇守青琐门,职务在众兄弟中亦是最高,你就先敬本大人吧。”
“啊……青琐门?”本来听到前面那句让其自称下官的话,张邈还想对明溯抗议一番,毕竟就是一曲长而已,哪怕是跑到刘宏面前去打官司,张邈也不觉得自己理亏,可后来陡然听到青琐门三个字,张邈顿时就傻眼了。
后世常说,宰相门前三品官。这为刘宏看门的,至少也得与一州刺史称兄论弟了,何况此人看管的还是那全皇宫最为尊崇的一道宫门,青琐门平时可都是中二千石以上官员出入的一道大门,就是那各州的牧守、刺史跑了过去求见,都得自称下官,塞上孝敬钱银,方能遂愿得以呈报候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陈七确实没有夸张,像自己这般的区区一个郡里的太守,确实没有放在人家眼中。这就像后世一样,中央部委办局,哪怕是个打字员跑了下来,地方上的市长、书记都得当祖宗好吃好喝招待着,当然最后那个土特产亦是少不了的。
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尽管满嘴的血腥已经到了唇边,张邈却是不得不紧忙吞咽了下去,谄笑着行了过去,先是行礼告罪,接下来自斟自饮,罚了一樽之后,方才与那陈七再饮了一樽。
既然前面已经放了样子,后面自然得一个个敬了过去,而且每人都是两樽换一樽。
如此喝下来的结果便是张邈一圈出访回来,脚下已是轻浮飘逸,端着个酒樽,却比那打醉拳的还要逼真几分。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刘宏没有知才善用,反正这张邈连续三个时辰陪了下来,究竟喝了多少樽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了,明溯一边暗自诋毁那刘宏竟然没有将此人任命为接待处处长,一边不怀好意地提倡将酒樽换为了酒钟。
今天张邈可谓是舍命陪小人了,奈何小人实在太多了,最终还没等到所有的“大人”全部尽兴,那吹台亭的亭长已经无奈地领了四人进来,抬手的抬手,搬脚的搬脚,剩下亭长自己则扶着酒气直冲房梁的那颗大头,活像运王八一般,将其送回了府中。
说实在的,这亭长只顾着拍马屁,却是生生地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情,当然了,就算他记得,也是无可奈何。
那张邈与一般的醉汉不同,他可是少了一条左边的胳膊。本来倒是可以省下一人的,可如此一来便重心不稳,无法抬起了,于是那负责左边的亭卒只得提了个张邈的空袖管,一起发力将其提了起来。
反正当时张邈已经喝得完全不省人事了,所以也只能任凭他们随意作为,可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头疼欲裂地醒转过来的时候,却是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地方更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怎么可能不疼呢?本来左臂的伤口就没有完全痊愈,再经过如此一折腾,一路的擦拭受力回来,整个断口已是血肉模糊。到了今天,更是因为昨晚肚子里翻江倒海,此时污损之物,混杂着黯红色血痂将那板硬的衣物一起凝固在其中,先前翻身之时,已经又将伤口撕裂了开来,看来又得去找名医诊治包扎一番了。
明溯却是并不清楚灌酒之后竟然还能有此奇效,这个时代可不比后世,陪酒的喝出事情来了,那满席的都得跟在后面遭殃。
直到走出陈留城南门的时候,明溯都在不停地往后张望着,那胡母班甚为觉得奇怪,以为明溯在等张邈前来送行,便提醒了一句:“昨晚张太守喝得太多,此时应该还没有醒来,侯爷无须张望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直到看不到南门的影子了,明溯方才无比遗憾地应了那胡母班一句:“怎么就没喝死个把人呢……全城一点都没办丧事的影子。”
“……”胡母班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明溯了,只得沉默地将头低了下去,催马往前奔去。
其实,看张邈有没喝出事情是一个目的,回避前面那马车中的目光却也是一个目的。
明溯有个习惯,凡是头一天晚上酒喝高了,第二天必然就睡不成懒觉了。原因很简单,喝完酒睡眠质量太高了撒。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明溯就觉得口干舌燥,便爬了起来,在亭舍中间转悠上了一圈。
或许是因为都是京中大人的缘故,除了二女安排了一处庭院之外,其余十三人,连同明溯,那亭长竟然破了规矩,直接高标准地各自安排了一处庭院歇息。
这简直就是别墅式酒店公寓,明溯心中感慨了一声,便随意地往那旁边带着荷塘的院子漫步而去。
说实在的,院子中间还是应该有些水,方能显示出灵气,即便是现在水浅荷残,鱼儿畏缩石间,亦是独有一份萧瑟的惆怅之意深埋其中。
这便是懂得游玩的人赏景的真意了。
当然了,对于吹台亭的布局,住过几回的明溯还是颇为熟悉的,所以他也没有惊动其他人,便熟门熟道地直接走了过去。
不想,却是有赏景的人比他起得还早。抬眼看到那孔家女子竟然呆滞地坐在塘边石上,明溯顿时觉得尴尬万分,抬起一只脚,却是进又不是,退亦不是。
那女子本来正在想着心思,不想却是与心思中的人遇了个正着,一番心理挣扎之后,索性便也想趁此机会了了一桩心思。
“侯爷为何沉吟许久,不知进退选择?”到底是家传渊博,典型的话里有话。
“孔小姐起来也蛮早的啊。”明溯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便没话找话地随便感慨了一句。
闻言,那女子却是幽怨地横了他一眼,心中想的是陡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身子又一直疼酸得厉害,哪里能够睡得安稳,口中却是淡淡地言道:“有些事情,若是发生得早些,倒是段佳话,可时机不对,却是让人无所适从。”
发生得早些?闻言,明溯却是浮想翩翩。难不成此女暗示早就爱慕上了自己,只不过自己下手晚了一些?可又不像啊,对比后面的时机不对,却又似乎在指责自己。到底是佳话还是甚么呢,明溯一时也把握不准女子的想法,只得讪讪地一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见明溯不肯接话,那女子幽幽地长叹一声,却是站了起来,与明溯对视良久,似乎要将其整个人刻在心中一般。
就在二人对视之间,时间过了仿佛有几个世纪之久后,这女子却突然满脸的轻松,好像将全部的心思都放了下来,低声言道:“其实,回头想想,妾身当时也是有几分情愿的,侯爷不必牵肠挂肚,刻意地回避妾身。”
“啊……”明溯却是没有想到女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有几分情愿……那岂不是说其实自己二人也算是郎有情妾有意,虽然当时自己的确是认错人了,可这女子却是生得端庄贤淑,典型一个气质美女,自己现在倒也可以算是“日久生情”了。
然而,就在明溯美滋滋地准备上前握住女子的手,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将那份“情”巩固一下时,这女子却是突然后退一步,正色言道:“心里话妾身也说与侯爷了,从此以后,妾身与侯爷再无相干,侯爷也不必牵肠挂肚。”
连续两个牵肠挂肚说了出来,可听这口气,怎么感觉越来越生疏?明溯心中郁闷,便执意地上前握住女子冰凉的小手,郁郁地想要问个明白。
不想,那女子却是飞快地将手挣脱开来,趋步往房中奔了过去,声音之中已是带上了几分哭腔道:“使君有妻,罗敷有夫,恨不相逢未嫁时。奈何木已成舟,悔之晚矣……侯爷珍重,就当从来没有遇上过妾身吧。”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女子还准备遵照婚约,嫁入羊府。至于自己,自然属于那被抛弃,失恋了的一个了。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离别惆……”明溯喃喃自语地傻坐在了塘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