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是洛水的支流,往南走就必然要渡过伊水,而且,不是单独一次。
连续与弯弯曲曲的伊水“邂逅”七八次后,明溯终于再一次来到尧山亭,这里距离伏牛山南麓的秋林峪已经不远了。
皱眉望了一眼那更加破烂的亭舍草檐,明溯还是要了去年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一间。
尽管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屋顶的茅草足足好几个时辰,可却还是没有出现一道素白色的身影,心中念及诸多当时与鄂姬在此地的荒唐,明溯心中难免有些伤感,便悄悄地起了床,走了出去。
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可明溯却总是感觉那鄂姬似乎就在身旁,而且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这一点明溯刻意地选择二人曾经留下过共同记忆的许多地方,从玉泉山、伊水渡口、山神庙、木札岭、画眉谷、龙潭峡,再到这尧山亭,点点滴滴的温馨犹在心头,只不过景色依旧,物是人非。
无论明溯多少次努力地试图去唤醒心中的那个记忆,可丹田之中却仍旧是一片静谧。似乎是感觉到了主人心中的悲恸,这一次就连那一直喜欢出来捣乱的三足小鼎都静悄悄地悬于其中,任凭明溯的心神如何一道道地涮了过去,始终不肯放开内部的世界。
实在不行,再去黄忠的老家柴里店看看吧。明溯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脸消沉地转身准备回去歇息,正在此时,耳边却突然传来噗呲的女子笑声。
似乎怔在现场足足几个世纪,明溯方才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去。一道素白的身影袅袅走了过去,明溯的眼眶不禁潮湿了起来。
“鄂姬……”明溯口中喃喃自语地迎了上去,那道窈窕的身影透过山间的薄雾,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这位大人,夜间清寒,昼夜温差极大,还请早些回屋歇息。”人还没到,那女子檀口微张,一连串的清脆话语如同蹦豆子一般传了过来。
“你不是她……”一丝失望跃上明溯的心头,飞快地弥漫住整个心扉。明溯郁闷地望着那张十分清秀却又异常陌生的面容,眼神呆滞地定在了虚无的夜色之中。
“我不是谁呀?”闻言,那小女子纳闷地探头望了一眼满面苍白的明溯,关心地询问道:“大人莫非是生病了?”
明溯苦笑着摇了摇头,神情萎靡地转头行了进屋。
次日清晨,明溯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对着这个充满了回忆与痛楚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呆了。不过尧山亭长却是感激明溯随手赏下的那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一再殷勤地劝说明溯用了早饭再走。
反正是要吃饭的,也不差这小半个时辰,明溯索然无味地领着张龙等人到了偏厢房,里面忙忙碌碌伺候着的正是昨天夜间遇到的那名女子。
见明溯进来,那女子嫣然一笑,上前行了个礼,便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佐粥小菜端了上来,又为明溯满满地盛上了一瓦罐的粟米粥。
已经是第二次遇到了,明溯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坦然受之,便轻轻地问了一下那女子的来历。
也难怪他会有此问,毕竟上次途径此地时,负责掌勺的还是一个腰圆臂粗的亭卒。见明溯提起那亭卒,这女子便是神情一黯,低声地言道:“大人所言正是家父。”
“他去哪儿了?”明溯一边喝着粥,一边含糊不清地随口问了一句。
闻言,那女子身子剧烈的震颤了一下,惊恐地抬头望了一眼旁边不住地打着眼色的亭长,却是双眼泛红地将头低了下去。
本来这些琐事明溯倒是无须关心,毕竟快要离开这里,不过那女子可怜的模样却似乎拨动了明溯心中隐藏一条心弦。
像――实在是太像了。就在那柴里店外的芦苇荡中,明溯初次与鄂姬相遇时,当时那道素白冰凉的身躯微微颤抖,无助地依在自己怀中时,眼中正是这个神情。
一番了解之后,明溯方才知道,原来这尧山亭深居山中,平素除了官差之外,也没甚么行人经过,所以亭里收入较为微薄,平素一些亭卒便轮流休沐,上山去寻找一些蘑菇、板栗之类的山货,晒干了再贩卖到山外的集市,稍许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
也是那负责掌勺的亭卒走运,前一段时间他上山时,却是在一道人迹罕至的山崖边上采到了一枝足足数百年龄的灵芝。于是,那亭卒便欢天喜地地领着家人一并出山去更换些生活必需品,顺带想为女儿置办点新衣物。
数百年的灵芝,可不是等闲的市集能够吃了下来的,这伏牛山腹地,距离洛阳颇为遥远,无奈之下,那亭卒只得选择了往南行走,穿过临近的南召亭地界,到那百余里外雉县找人收购。
雉县雄居宛城到洛阳驿道中间,地处要害,贯通南北,平素往来的商贾也比较多,不得不说,当时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也是颇为合适的。
然而,到了雉县之后,那亭卒才将灵芝拿了出来,便被当地的一个无赖子看了入眼,当下一番打砸之后,不仅是灵芝白白地被人抢了过去,就连自家婆娘都被砍了两刀,当即便横尸现场,只余下父女二人赶到县府鸣冤。
这真是福兮祸所伏,好好的天大一件喜事,最终却是一无所得,还送上了自家人的性命。作为亭卒,熟悉律法,自然明白这个时候应该去找县令为自己做主。然而,当父女二人到达那雉县县府之时,却被告知县令不在,再找都尉、游徼,也是无人理睬。
告状无门的情况下,那亭卒只得长跪县府门前不起。这一跪,祸事又来了,不到盏茶工夫,突然那县府外面冲过来,不容分说,就是一顿水火棍暴打了过来。
结果不用多说了,看那旁边亭长满面无奈的神情,明溯也知道这件事情定然是不了了之。当然了,那亭卒额头上受了一记重击,直到现在依然神志不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认识熟人,坏的时候却是连自己的基本生理问题都要其他人帮忙。
说起来这雉县,除了那边的饮食习惯比较奇怪之外,其他明溯也就没甚么特别的印象了。一想到郭贵为了“喝汤”发躁的事情,明溯就觉得心里好笑。
就在明溯沉吟的时候,那女子却是突然行至面前,砰然拜倒在地,泣言道:“还请大人能够为小民主持个公道。”
“此事必有蹊跷。”明溯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那女子自己的判断:“一个无赖子当街杀了人,县令是不会无缘无故为他遮掩的,除非这无赖子来头很大……”
“那无赖子的伯父是侯府管家。”旁边亭长见明溯只听到现场的介绍,就能分析出其中缘由,心中不由钦佩万分,于是便紧忙上前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原来除了那女子所见所闻之外,雉县上下不肯为民做主还有一个内情。雉县虽然是个小地方,可却也有个世袭罔替的侯爷封在那里,这个侯爷本来就是本地最大的无赖头子,后来姻缘巧合之下,诬告本地一名乡绅谋反,不想那乡绅家中的确隐匿了制式兵器等诸多禁物,当下便被朝廷论功行赏,封了个雉侯,食邑十户。
一听到为非作歹的竟然还是个侯爷的家奴,当然了,这侯爷虽然是个实封,却是没有放在明溯眼中。反正是顺道的事情,明溯也不介意做个善事,当下,便扶了那女子起来,轻言安慰道:“你且放心……待我经过那雉县,定然会为你讨个公道。”
看来那亭卒在亭中与诸人交情甚好,明溯此言一出,顿时屋内跪倒了一片,就连那看似懦弱的亭长亦是紧忙拜倒在地,连连叩谢。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可那女子一听有人愿意为自己父母做主,便再三请求要一起上路,去那雉县做个首告。
这倒也符合正常的司法程序,明溯也不欲平白无故去担个仗势欺人的恶名,所以也就默许了她一起随行。毕竟此时除了惩治凶手之外,还涉及到了所抢的灵芝,若是能够讨要了一些钱银,对于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一路无话,众人很快就穿过了秋林峪,到达那雉县城东北隅的南召亭。
到了南召亭,一安顿下来,明溯便唤来本亭亭长,将自己的身份表露出去,托言奉旨视察民情,要求本地县令率领一应官吏前来迎接。
那亭长做事也是十分谨慎,言语谦卑地请求验过明溯的组绶金印之后,方才牵了马一溜烟出了亭舍,遥遥直奔西南县城方向而去。
“主公,为甚么我们不直接进城,还要惊动那县令呢?”旁边赵虎心思比较缜密,按照他的想法,既然准备去寻本地县令的不是,那自然是直接冲了过去,一把揪出来,杀他个猝手不及方为上策。
闻言,明溯却是微微一笑道:“有些小人,你对他客气了,他便以为你好欺负。若是架子摆足了,他反而成了孙子……这些官场上的小玩意不足一提,你跟在后面见识几回也就学会了。”
其实,若不是这个时代实在没有红毯铺路的规矩,估摸着明溯至少也会要求那县令一路从雉县北门铺到这南召亭面前了,没看到后世那高祖刘邦的老家区区一个市长参加人代会回去都是二百米红毯铺路、数百里夹道欢迎的么――这就是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