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你无法忘记的,比如,懵然醒来,发现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发现自己脑子里成了空白。那种恐惧是无可名状的,经过过这些的大兵对此体会尤为深刻,在那个恐惧的世界里留下的温情不多,大多数都来自于那些穷得天天吼五大怂的哥们。
噢,看见了,八喜正蹲在车站站外路牙上,怀里抱着包,嘴里啃着什么,让八喜意外的是,居然还多了一位女人,老粗的大辫子,腰臀也不细,像加强版的八喜。偏偏那女的,似乎和九贵很亲近,两人焦急地盯着路上瞧。
大兵悄然无声踱上来,伸着脖子一万个好奇地瞧,发现的八喜呃地一声,被啃着的冷地瓜噎住了,万分艰难地把这口咽下去,还是老惊讶了,眼前的大兵,西装笔挺、衬衫雪白,皮鞋是光可鉴人,脸上是帅气逼人,腕上还有块锃亮的表,和一品相府那些买得起别墅的有钱人打扮如出一辙了,怎么着就接受不了呢
他拽拽九贵,九贵乍一看,也愣住了,那气场把两位穿着短裤,套着两股筋汗衫,背着破背包的哥俩比得,半天都没吭出声来。
“我为什么就喜欢看你俩这被吓怂的样子呢,嘎嘎。”大兵乐不可支地道。
“鸡披袍子狗戴帽,一看就是衣冠禽兽。”九贵道,八喜这时候智计见拙了,愣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大兵催着问:“嗨,八喜,你也来一句”
“我咋觉得你跟那狗日的孙老板一样了,苍蝇叮菩萨,没人味啊。”八喜瞠然道,这架势让他想起了见过的无数有钱人,好像还没发现个有人味的。
“你俩真个是老娘们生娃,血口喷人啊见了面没句好话。”大兵郁闷地道,身份的差异造成了明显的隔阂,他拽着八喜,使劲捏捏他的小肥腮,一把抱怀里,揉揉他的脑袋,又顺手一拽九贵,哥仨像商量怎么赚钱一样,浑然不见外了,这时候那位女士就惊讶到无以复加了,八喜得意道着:“大丫,瞧见了吧我们是兄弟。”
“你姐”大兵好奇问。
“不是就是那马寡妇她家闺女,你忘了,九贵滴相好。”八喜含糊道,哦,刚到一品相府时,听说过,那位卖凉面的。好像是谈对象,可瞧着两人有点别扭,大兵拽着九贵问着:“你们这是准备结婚”
“结个屁,八字没一撇呢,她妈不同意。”八喜道。
“啥原因呢”大兵问。
九贵说到这儿就叹气了:“她妈嫌我没文化,又是农民工呗,想让闺女找了城里人,也不想想,那城里人能看她个卖凉面滴。”
大兵一愕,愣住了,可不料那马大丫悖然大怒了,揪着九贵吼着:“九贵,你妈痹,你笑话谁呢我妈就不对,也不是让你骂的啊。”
“我没骂,光她骂我了,上回门,骂我一回,还打过我。”九贵委曲道。
大丫呸的动作一呶嘴:“活该。”
“大丫我跟你说,你妈小瞧我就算了,我不在乎。你要小瞧我,那就算了啊,大不了我打光棍,给谁脸色瞧呢”九贵在大兵面前,似乎丢不起这个面子。马大丫多少还是给大兵点面子的,好像也是心事重重,唉声叹气地拎着包包。
“走走上车,上车,先吃饭,有啥慢慢说。”
大兵拉着八喜,拽着九贵,后面跟着马大丫,走开几步,大兵小声问九贵:“贵啊,这啥意思人家妈不同意,你们怎么就”
“跟大丫过呢,又不是跟她妈过,我才不在乎呢。”九贵道。
大兵马上意识到问题了,瞠然问着:“那你这是把人家姑娘拐这儿来了”
“那不咋地给她妈说,能走得了”九贵道。
大兵被刺激到了,这一对坑货的办事风格一向如此,他噎着惊讶,竖了个大拇指道:“有种,我喜欢。那接下来呢”
八喜教了:“出来过两年娃都有了,她不认都得认,我们那儿都这么办的。”
九贵一指八喜道:“对,八喜教我的,还是八喜有文化。咦,咋了,大兵”
大兵蹲下了,捂着肚子,笑得那口气就他妈喘不上来,马大丫有点羞色道着:“别拴个秋裤当围裙,以为自己多好看呢,人家笑话你呢。”
一说又要争执,大兵赶紧起来,笑得虽然肚疼,可看这光棍二去一了,怎么着也算高兴啊,他正色问了:“大丫,我问你句话,你要愿意,我给你们当家你要不愿意,别跟着这俩混球瞎跑,我派人把你送回去,你自己说吧”
八喜,九贵,齐齐看向大丫,大丫一抿嘴,悻然道着:“那能不愿意吗不愿意我一黄花闺女跟上他瞎跑。”
哟嗬,这不带一点含羞的表白怎么这么痛快呢,九贵得瑟了,扬着脖子道:“看看,不骗你吧,我们是真心相爱。”
大兵刚止笑,一听又笑歪了。
“就是,早不是黄花大闺女啦。”八喜补充着。
然后大丫怒了,甩着包砸八喜,九贵也脸红了,却是拦着大丫,八喜早呲笑着钻到大兵背后,大兵被这一对半搞得哭笑不得,赶紧地,一手拽一个,像劝架一般,拉得远远的。
亲自给开车门,上车,大兵要了李师傅的车钥匙,载着一车兴奋到凌乱的货呜声跑了。
司机没跟着,总经理让他自己打车回呢,车刚走电话来了,是上官嫣红的,问着他怎么还没到,情况一说,李振华叫苦不迭地喊:坏了,坏了
总部要来人,这经理却跑了,电话都不接了,也不知道疯哪儿去了,可咋办呐
可把这位老实司机给吓住了,赶紧地往公司回
这个突兀出现的人物可不仅仅给大兵带来了震憾和刺激,最受刺激还是躲在暗处监视的警察们了。
三个人体貌肖像,摄录,甄别,嗨,邪了,不在专案组提供的人员信息里。
再一连结铁警信息网,售票记录找到了,一查,邪了,一个任九贵居然劣迹斑斑。
信息迅速上报泉山区专案组三层的时候,尹白鸽和那几位齐齐皱眉头了,叫来的高铭、范承和一瞅,两人倒忍俊不禁了,范承和提醒着:“我们在洛宁的录像上有啊。”
“农民工”尹白鸽好奇问。
“瞧那德性还能是谁”高铭道。
身份迅速确认,而且迅速被扔一边了,专案组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蔡中兴身上,这个蔡老板自津门出发,看了两个厂,走走停停,已经快到彭州了。
“大家讨论一下,他的目的何在”孙启同扔下了那几位农民工的信息,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尹白鸽最有发言权了,她思忖片刻条理道着:“先去的酵素厂,后去的刺枣酒厂,现在的位置在重坊县,据我们先前得到了信息,这儿应该是艾思利华产品的生产地,就是这一种,刚出来两个月,每份价格一千八,据说在中老年群体里很受欢迎。”
电脑上显示着一副精美的包装,和酵素、刺枣酒一样,都是用于附加原始股的替代品,孙启同好奇问着:“成份是什么确如他们说的,对中老年有保健作用。”
“呵呵,其实,重坊县这个艾思利华厂,原来是麦乳精的生产厂家,这个产品连工商批号都没有。”尹白鸽道,然后一圈人哭笑不得了。
生意和贼胆一样,都是越做越大,现在连起码的掩饰都省掉了。
“天将其亡,先使其狂。离跑路不远了啊。”马文平道,大凡非法集资的,越到越最后越疯狂,除了敛财,再不做其他之想。
“高铭,合理安排轮休,从现在开始,外勤进入临战状态。”
“是”
“小孟、广顺,你们虽然坐在电脑后,可你们看的是整个案子风向标,注意所有异常,这一次凡回流到账目上的资金,千万不能让他转移走,发现重大异常,马上通知冻结账户。”
“是”
“注意啊,同志们,即将进入最后的时刻了,能不能阻止一场集资灾难,能不能挽救成千上万的投资人,就有赖诸位的努力了老马,跟我来。”
孙启同布置了几项任务,叫着马文平出去了,几位接收命令的慢慢放下敬礼的手,感觉到了领导这话里无形的压力,唯一无动于衷的是尹白鸽,她在无聊地看着电脑监视,仿佛这个习惯性动作,可以消遗时间一样。
“尹指挥,那我们先去吃饭了。”高铭告了个缺。
“好的,今天恐怕你们得在暗处迎接蔡总,没机会休息了。”尹白鸽摆摆手道。
孟子寒看她一直若有所思,好奇问着:“怎么了,白鸽有什么纠结的事没有捋明白”
“好,你们帮我参谋一下。”尹白鸽敲着电脑,把屏幕投影到幕布上,然后孟子寒和巩广顺,看到了今天传回来的一组监视照片,在顾从军和两位男子欢呼雀跃的样子,画面极不和谐,一个讲究到了极致,两位渣到了极点,如果不是知道这位顾总曾经流落民工工地话,都无法理解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洛宁的医生、彭州的脑科大夫,包括津门精神病医院的专家,都给出了一个极其雷同的诊断,那就是,人格分裂顾从军在受伤导致失忆之后,这一段记忆的空白,被一群民工填补了,从高铭带回来的监视来看,没有作假,彻头彻尾的失忆,而且还很享受民工的生活方式,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洛宁来的警官对他赞誉有加,因为他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挺身而出,做了件让我们都瞠目的事”
尹白鸽说着,又一换屏幕,全屏都是本周顾从军出行数市,花天酒地、佳人相伴的生意场,可从渐近的画面上判断得出,似乎他已经熟悉了曾经的身份。
“这是另一重人格,和他之前的完全相反,穷和富、奸诈和纯朴、地位之悬殊、待遇之高下,都是天差地别的,心理学上讲,两种人格的冲突会带来思维的混乱,引发诸如抑郁、焦虑、妄想等等症状,这个诊断可能是正确的,顾从军的秘书刘茜,已经购买了两次抗抑郁类的处方药物,我的问题是”尹白鸽停顿了下,看着两位入神的同事,问出来了:
“现在支配他的人格,是顾从军总经理,还是农民工大兵”
同时存在,交替出现,当总经理没假,当农民工似乎也心安理得,并不见他对那个身份排斥,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让孟子寒和巩广顺思忖了好久,都无法下定论。
“这个有意义吗”巩广顺问。
“有,他回来时,袭击了高铭和范承和,把高铭扔到了湖里,自那时起,我们就把他当顾从军了,但今天我似乎发现,他身上还有大兵的影子,如果他心里还有点良知的话,似乎可以给我们后续的排查省点事。”尹白鸽道,她不确定地在办公桌的窗前徘徊着,拿不定主意。
“其实每个人都有双重人格的倾向,特别是我们体制内的,使命和生活、大义和私情、纪律和自由,都是相冲突的因素,不同样都存在于我们的身体里但是我不介意尝试,因为我从不对奸商的良知抱有幻想。”孟子寒道,他补充说了,其实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会生活在焦虑、抑郁,以及惶恐不安中。
巩广顺点点头道:“我同意子寒的意见,蔡中兴还做了不少慈善呢,难道这代表着,他这个人很有良知所有非法集资人的初衷未必都是想捞一把,但在最后发现自己无法掌控时,首要支配他们的是自私、自保,而不是对投资人负责。”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格分裂的人会怎么想。”
尹白鸽淡淡说了句,像是犹豫不定地踱步出去了,孟子寒和巩广顺好不奇怪的互视一眼,总觉得这位尹白鸽有点高深莫测。
其实,所有的判断都是错误的,尹白鸽躲在走廊尽处的窗口,痴痴地看着夜幕渐起的城市景色,没有人发现,她正抹着泪,似乎哭了,悄悄地在哭,悄悄地,一把一把地抹着控制不住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