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静，云层深厚，不露半点月色，黑色的城郭愈发狰狞恐怖，恐吓着小虫儿都不敢吱鸣，连偷鸡摸狗的宵小之徒也不敢出来，整个城市一片无声。
寻常百姓早已入睡，西水门下里胡同里的老苏却着急的连连跺脚，来回跺着步，屋内又一声痛哀，纠得老苏心肝直颤，这是他家的婆娘在生产。
老苏年龄并不大，这个年代的人显老，刚刚而立之年的老苏在生活的压迫下，早就弯了腰，白了鬓，熟悉的人都叫他老苏，渐渐的连他自己也不知叫什么了，再过个几年，老苏就真的是老苏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娘走的时候，老苏娶不起婆娘，看着老娘死不瞑目，老苏这心里就难受啊。好不容易攒了几年钱，存够娶婆娘的本，老苏买了个逃荒来的女人，也算成了家。当时老苏也算是年轻力壮，心里乐淘淘的，可惜左等右等，等到自己白了头发，模糊了年龄，才盼来这肚里的一个崽子。
“哇，哇”
嘹亮的哭啼声传来，老苏才放下半颗心，等候稳婆出来。
“恭喜老苏啊，你家生了个带把的。”
“好，好。”
老苏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几个铜板，虽然不多，却喜得稳婆眉开眼笑的。
值此之时，子时刚过，天上一声闷雷响起，老苏捂紧身上的衣服，才惊蛰时节，天气还寒着呢，老苏心疼婆娘，催着稳婆赶紧进屋处理了后续，关紧屋门，亲自守在门口。
寅时刚过，老苏又挑着担子来到西水门南大街外，虽然一夜未睡，老苏的精神头却好的很，红光满面，脸上笑容不减，路过的熟人不免打趣几句，老苏一一应对着。
“老苏，你今天的炊饼总算没偷料了，又白又大，个头十足，你是良心发现了”
“去，去，不吃拉倒，俺老苏什么时候偷工少料过，今天事有特殊，只此一例，要不俺退钱给你。”
“有这好事便宜不占是王八，今天我还要多买一个呢”
双喜临门，老苏家不仅有后了，买卖也好了许多，兜里的铜子渐渐多了起来，老苏乐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爷几位，要几个炊饼”
“谁吃你家没肉馅的炊饼，老苏，你家的费会要交了吧。”
老苏这才抬起头来，原来是雄鹰帮的几个游侠儿，这雄鹰帮是西水门南大街上的地痞组织，老苏常在这混饭吃，每月两次孝敬不不敢少的，老苏不敢得罪，“爷，不是几日前刚交过么”
“交过么”
领头的混混号称鹰眼老三，歪头斜眼的，语气不善，可惜老苏没那个眼力见，愣是没看出来。
“呯”
一个钵盂大的拳头招呼过来，老苏脸上挨了一拳头，鼻血直流，老眼昏花，直冒金星。眼见其他几人就要踹翻屉子，老苏哪里肯依，扑了上去，用身体护住。
“打，给我打，不讲规矩的东西。”
“这老骨头这么硬，竟敢撩疼了爷的指头，看我不踹死你。”
“看什么看，雄鹰帮执法，谁敢看”
人群各自散开，自顾自的做事，两边的摊主摆弄着自家摊子，似乎怎么都整理不够，两眼直愣愣的，脖子僵硬，只敢盯着眼前三寸之地。
不知挨了多少脚，老苏的一声灰衣变成了黑衣，几个混混在停了下来。老苏凄凄切切，全身无不疼痛，好在这些痞子下手还有章法，知道真打死了人，他们要吃官司，没伤着老苏的筋骨。
“记起来没”老三阴深深的问道。
老苏语气虚弱，艰难的扶着木屉子，低着头说道：“记得了，俺确实忘记交了。”
“记住就好，那就交份子钱吧。”
“是，是”
老苏从怀里掏出今日所得，心疼万分，双手捧着孝敬给几位大爷。
老三掂了掂钱袋子，犹不知足，“这可不够数啊”
“明日补上，明日补上求爷爷放宽一日”
可怜老苏，甘愿做小，求着几位年龄比他小的混蛋当孙子。
“哈哈哈，好，老头既然识趣，就宽你一日，记住了，每日没凑够数，再打一次，以后就滚出南大街。”
“是，是”
老苏在后头弯腰打揖，老三带着几个手下不知去哪吃白食，张扬的人五人六的，就差横着走了。
早有巡街的衙役路过，站在屋檐下看戏，鹰眼老三扔过一个钱袋，几人竟然勾肩搭背在一起，哈哈大笑。
老苏捡起几个翻落在地的炊饼，小心的用衣摆兜着，心中甚是可惜，艰难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忍着痛，继续做着生意，一家老小可等着他吃饭了，尤其是家里又添了一口子。
半刻钟后，街市又恢复了热闹，相邻的摊主与老苏也有说有笑的，不知其中有几人是强颜欢笑，吞尽苦果，半点不说不快之事。
老苏也没埋怨这些人，谁能怪谁呢，世道如此，从来只有恶人吃肉，好人吃糠，或者说好人之说以是好人，只是没有为恶的本事罢了，若给他换上一副獠牙利齿，说不得他的吃相更是难看，便是老苏心里难道不羡慕这些游侠儿的无所事事，还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么
日上三竿，老苏挑着担子回家，这剩下的炊饼，便是他一家老小的伙食，贫苦人是从来浪费不得半分粮食的，老苏家已经三年没有改过伙食，今天老苏难得切了二两豚肉，要给自己的婆娘补补身子，好哺育他家的小子。
这豚肉便是猪肉，为士大夫所厌恶，以为腥臭无比，只有底层的老百姓愿意吃，可再愿意也不能，也吃不起，许多人家，一年也就只能吃上一两回，老苏买这二两肉可心疼的要命。
要说老苏唯一的优点便是顾家，知道娶一房媳妇不容易，可不敢把媳妇逼死、逼跑，当然，换句话也可以说老苏是惜财，娶不起第二房婆娘。但他至少不会把在外面受到的怨气，发泄在自家婆娘的身上，这个家虽然平淡如水，却也安稳非常。
春来秋去，转眼已过了三年，老苏的背是愈发驼了，眼睛已经有些昏花，他正走上这个时代的潮流，向老龄化迈进，可惜就是没有养老金。
老苏的精力愈发不如以前，好在他要操心的事，从来没有增加半分，因为他家那个小子，打小就乖巧懂事，拉屎把尿都不曾浪费父母半分精力。便是苏吴氏在做完月子，也能安心帮洗补贴家用，刚开始还带着孩子，后来干脆放家里，只在抽空时回来哺育自家孩子，从来没出过事，左邻右舍都羡慕不已。
当然，这么乖巧的娃儿，怎么会没有恶人窥视东京下水道中专门拐卖人口的烂污人可是不少的，就老苏家的低矮围墙，早就被他们翻烂了，连墙头的砖土都磨得光溜，但他们是从来都没在几间破瓦房中找到过孩子，只有老苏两口子没心没肺的，不知这些事。
甚至有些拐子不死心，暗中跟着苏氏，前头看见苏吴氏抱着孩子，后面苏吴氏一出门，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孩子，你说这事邪不邪性，接二连三之下，这些烂污人都以为那孩子是狐仙转世，再也不敢来了。
要说老苏担心的事，还是有一件的，便是那孩子的胃口太好，每顿吃得比他这个成年人还多，好在孩子也长得快，才三岁，就有普通孩子六七岁大小，老苏自得自家孩子没有浪费一点粮食，几年后就能帮忙干活了。
有闲言闲语的说这孩子妖邪的，老苏就跟你急眼，老命都不要，扑上来就咬，就认着你，再也不跟你说话。想他老苏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要是被坊长定了性，淹了猪笼，老苏还不是要哭死。
老实人也不能欺负啊，触及了他们的底线，可跟你没玩没了，现在可没人敢在老苏面前说这事，不然指不定被老苏一扁担戳死。
“爹爹，你回来了”
“诶，诶。”
老苏头看着挑着担子走在前头的娃儿，心中欣喜不已，这孩子，每次老苏回家时都能看到，而且还特孝顺。
“转眼娃儿已经这么大了，俺真是老了。”
老苏心中感慨着，这孩子真跟冒了尖的竹笋一样，一年年往上蹭，眨眼就到了胸口高，力气十足，比他老子还大些，不然老苏能让一个三岁的孩子挑重物，好说还有几十斤呢。
老苏可想着，自家的孩子能跟说书里的李元霸一样，以后当个绝世猛将呢其实他不知道，他家孩儿的本事，就是比起李元霸也是半点不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