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濂涧是一个大宗门的名字,也是一处地名,它在中陆最东边。
长年雨水充沛,有大小悬泉瀑布百余处,未至山中,先闻水声轰鸣如雷。
飞溅的水雾与云烟交融,青绿与红黄枝叶交错,若有身着紫衫的濂涧弟子行走,山岭间便愈发色彩斑斓。
但是今日,栈道上,木桥旁,甚至是白墙灰瓦的房舍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人声也听不到。
飞瀑激鸣漱流,然暮气沉沉。死寂如冬。
濂涧弟子们聚集在太虚殿。
广阔无边的大殿站的密不透风,殿外也黑压压围满了人。
大殿正中却被默契的留出大片空地。
脸色苍白的貌美少女站在那里,与十余人对峙。
“师妹,你怕是受了太大打击,心力憔悴,脑子也不清楚了……”
褚浣淡淡开口。
惊逢大变,但他的衣衫发髻,从头到脚都一丝不乱,更显得不动如山一般可靠。
作为曲江的大弟子,气质也与师父如出一辙,都是温润如水的平和。即使说着责备的话,也让人生出莫名的信服感。
话音刚落,就有人出言附和,“是啊,曲师侄,话可不能乱说,你说褚师侄害了你爹娘,可有什么证据?”
“曲圣人与柳宗主离世,我们都很难过……但眼下的濂涧宗,还得靠褚师侄做主。”
“胡言乱语,扰乱民心,你安得什么心?!”
说话的是几位辈分很高的长老,他们境界远高于褚浣,此时却站在褚浣身后,大有以他为首的意思。
殿中其余弟子神色各异,有人信服,有人心生质疑,一时间没人说话。
平日里宗内事务有褚浣和陈逸打理,比起一面难见的宗主和圣人,这二人在众弟子中威望甚高。现在陈逸不在,如今的局面,完全是褚浣的一言堂。
曲堆烟不明白。
不明白褚浣在自己出生前就拜入师门,爹娘一向视他为己出,为什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下毒与暗算,种种阴险手段,如果不是爹信任他,再精妙的陷阱,又怎能瞒过亚圣?
不明白那几位长老,昨天还亲切和蔼,今日就能疾言厉色的说谎。
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虽天资卓绝,心思灵慧,但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一个始终在父母羽翼庇护下的小姑娘。
人心难测,欲壑难填,背叛的筹码重逾恩义,这些又哪里是她能懂的?
曲堆烟握紧了手中剑,骨节泛白。满腔的悲痛愤怒,近乎绝望,但她直直看着褚浣的眼睛。看着曾经熟悉,如今无比可怕的师兄,分毫不退后一步。
“天理循环,日月昭昭,你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褚浣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的说,“但是谁信呢?”
没有人说话。
大殿静的可怕。
所以当声音响起时,就格外清晰,仿佛整个濂涧都能听到一般。
“我信。我信师姐。”
人群自行分开,陈逸走近殿门。
所过之处,浓重的血腥气四散。他袖袍残破,发冠不正,风尘仆仆,看着好不狼狈。
但眸光清亮而坚定,可见一路上的伏击刺杀,没能削弱他的半分精神。
曲堆烟在这一刻,忽然就生出落泪的冲动。
褚浣脸色微变,他知道从西陆到濂涧一路的部署,但陈逸还是回来了。
这是个变数。
*********
东陆。无垠雪原。
这里是没有寒暑春秋的,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的惨白光景。铅灰色的天空上,泼泼洒洒的大雪落下来,转瞬就能淹没人影。
但今天的雪原格外刺眼。
一行黑袍人在风雪中穿行,身形飘忽,瞬息之间,便行十余丈。
为首者突然停下,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雪峰。以他的境界,自然能看见上面的阵法与殿宇宫阁。
有人无声无息的跪在他脚边,
“宫主,我们去通天雪峰?”
为首者摇头,“不。”
他真的很喜欢金宫的王座。那是百万年前魔尊留下的,玉展眉如何配的上?
但他也真的在赶时间。
以至于路过近在咫尺的渴望,都无暇顾及。
他要往陨星渊去。先一步与深渊之下的魔物签订契约。
若大事可成,何止复兴魔宫,天下也唾手可得。
但他没有想到,当他渡过珉江,来到深渊之侧时,那里已有人等候多时。
*********
“玉展眉到了西陆。”
“濂涧分裂为南北两派。”
“‘寒天’,‘西水’两宫,接到我们放出的消息,往陨星渊去,全死在了深渊。”
“北陆将在下月初三起事,已安排好了。”
“……”
横断山崖,绝壁横松上斜坐着的黑袍人,陆续接到各处传来的消息。有些他会告诉余世,有些不会。
濂涧宗褚浣的背叛与北陆贤王谋反,是他背后推动的,玉展眉是他引去西陆的,陨星渊的魔物契约是他编造的。苍生为子,全在局中。
虽然也有很多事,不在他意料之中。
比如掌院先生没有按他的算计往北陆去,也没往濂涧去。
比如青麓剑派那些后辈们比他想象中有出息,曲江的另一个弟子也没死。
再比如那两颗星星。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魔尊也好,真仙也罢,都是百万年前的事了,在这个群星时代里,轮不到他们登场。
他坐在松枝上看云,从未觉得天地如此辽阔美丽。
忽听得余世问,
“你还在等什么?”
不由轻轻笑起来。他没有等,只是在享受逐步登临绝顶的过程。到现在也够了。
他起身,脚下的松枝岿然不动。
没有铺天盖地的澎湃魔息,只有淡淡的殷红烟气,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间溢散而出,轻飘飘的向云海之上飞去。
中年道人周身无数道剑气迸射,破开云层雾气。
如果山下走过的人抬头,便会生出苍穹被人生生割裂的恐怖错觉。
他苦苦支撑,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但看见黑袍人出手的瞬间,顿时眸中精光大作,胸膛剧烈起伏,竟比方才证实余世入魔更激愤,
“容濯!你这魔头!居然没死在西泠山!”
‘西泠山’一战是道魔大战之后,百年前爆发的唯一一次战事。
那时的玉展眉初出茅庐,除魔的目的自然不是她,而是容濯和他的琼宫。容濯已入天魔境,相当于道门修行者的亚圣境界,更欲统一魔宫,渡海远征其余四陆。
自魔宫分裂百万年来,势力割据,也就出了一个这般人物,修为与野心,足以威胁天下大势。
于是沧涯与青麓,濂涧组成联盟,杀上西泠山。柳欺霜正值下山游历,便也去了。
大战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容濯死了。周远道更是亲眼看着他心脉俱碎的。
琼宫败落,由容濯弟子接管,多年不成气候。相比之下,金宫的鼎盛辉煌显然更引人注目。
时日久了,人们只记得西泠山一战的惨烈,逐渐忘了为什么会打这一战。
但总有人不会忘。
当那缕细如纤丝的烟气飘至眼前时,周远道在某个瞬间生出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西泠山上,回到了尸山血海旁。
也回到了还算年轻的时候。
此时他有更节省真元的应对方法,就像应对余世的云海大阵。苦苦支撑,争取一分一秒的时间。不是等其余几位亚圣惊觉之后来救他,而是等人来杀入魔的余世。
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黑袍人是容濯,那谁来都可能没用,何不战一场?
中年道人右手微微抬起,虚握着,就像握着一把剑。
周身的千万缕剑气汇聚而至,破风之声犹如声声啼血厉啸。
他的青麓镇山剑虽损毁,但他还活着,剑心犹在。
周远道神色肃穆,手中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向那缕猩红轻烟斩去!
对方只是微抬指尖,他却要如礼大宾。
因为轻烟之中,蕴含着可怕的无上威压,几乎接近圣人的门槛。容濯不仅没死,反而境界更胜当年。
剑锋之下,轻烟散去。
淡淡猩红飘散在云海之间。就像一滴墨汁落进清水,轻巧无声,却迅速晕染扩大,须臾就染红百里苍穹。
周远道嘴角溢出血线,他脚下的云海翻涌,已变成了血海生波。
抱朴宗的弟子们只觉天色乍暗,抬头见一片遮天蔽日的刺目红云。
不像晚霞瑰丽多姿,而是纯粹的猩红,仿佛要有浓稠的鲜血滴落下来。
境界稍低的只看一眼就觉双眸刺痛难忍,不禁惊呼出声。
何来斥道,“掌门在山巅与魔修斗法,都大惊小怪什么?!”
众弟子连连应是,各自散去,不敢多问。
何来转向身旁的青年,面上满是恭谨神色,“大师兄,今日山巅有大事,长老交代,不能上去的。”
青年微微蹙眉,没有答应。
何来面色微僵,但不敢说话。
忽然起风了,九天之上有一道光彩,划破刺目红云,轻飘飘的落下来。如烛火乍明于长夜,引人注目。
青年伸出手去,这道光彩便正好落在他指间,就像一片羽毛。洁白无瑕。
下一刻,红云被层层割裂,接连惊呼声中,千万片羽毛,飘飘洒洒的落下。
抱朴宗的九宫十八观,尽数笼在漫天的飞羽里。
青年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测,便踏上山道,将制止和劝告声抛在身后。
周远道站在血海中,识海也被血水侵染,令人作呕的浓稠与腥气包围着他。
他两颊凹陷,面色青白。
方才的一剑,本就不是要斩轻烟。而是要出剑。
万道剑光流泻,源源不断的突破血海,如明亮灼人的羽毛,落在崖边松枝上。
同样的一剑,程天羽在折花会上使过,威势已然惊人,又如何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这是一个亚圣年轻时的剑法。凝聚毕生的修为与荣光。
华阁飞羽落九天,美丽至极,肃杀至极。
直面这一剑的容濯,脚下松枝折断,密不透风的黑袍片片碎裂,终于露出本来面目。
他身形虚晃,出现在血海之上,墨发狂舞,红衣比血色浓重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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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十万大山已是冷极,寒风如刀,霜天苍茫,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许多凶兽回到洞穴,准备开始漫长的冬眠。
但最可怕的永远不是兽类。
殷璧越和洛明川一路上片刻不停,又要应对山里层出不穷的危机,走出大山的时,精神微疲。
目之所及,见天边红云如血,清光如羽。
行至抱朴宗八十里外,有人正好拦在路中间。
青衣束发,神色漠然,不知等了多久,手中剑都结了浅浅的霜。
如此远虑与耐心,自然不为迎接。
越过山丘,有人等候。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欲争分秒的此刻。
殷璧越蹙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