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黎明与黑夜的分界似乎只在一瞬间。
东边地平线上细微的白光便像潮水般涌来,占据了大半天空。另一半清浅的蓝色夜幕,星光淡去,只剩半透明的月影。
好一个晓风残月。
可惜风是刺骨朔风,吹来浓重的血腥气,月是冷月,所照之处只有乱石狼藉。
钟山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因为失血过多而眩晕。
两难关的坍塌范围不受控制,他重伤在身,被困在倾塌的巨石缝隙间。
有丝丝缕缕的天光透过缝隙流泻下来,像泠冽的剑光,也像雨丝风片。
他站在生死的分界线,仿佛看到了百万年前拿着风雨剑的前辈。
同一个地方,相似的境地。
恍惚的想着,原来整部剑法中,风雨围城不是最强的剑。因为这把剑追求的不是强大。
不求至强,不求至快。起手式‘暖雨晴风初破冻’,是喜悦。后来两式风危催病骨,雨气咽愁肠,是苦寒。收式斜风细雨不须归,是释然。
人生百态,一场风雨之中。不同境地而已,哪有强弱之分。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古语云朝闻道,夕可死。何况他曾尽力一战,求仁得仁,此时一点遗憾也没有,最易心生倦怠。
但钟山不想死。因为他才刚刚懂得了风雨剑,还没有畅快练过一次。因为青麓山还有许多人在等他。因为师父的墓还没有扫。
牵挂有时使人脆弱,有时也使人强大。
他依旧凝聚精神支撑着,伤口早已麻木,体温渐凉,与死亡搏斗的过程如此漫长痛苦。
细碎的光线越来越亮,不知何时外面响起了纷乱的人声,听不真切,好像他的错觉。
“等一下,这边又发现一个,好像还活着,穿青麓道袍的。”
“过来四个搬石头,小心一些,快,后面随队军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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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璧越的意识陷在一片混沌中,仿佛是在冰冷的大海里挣扎着浮游,力竭而绝望。
破碎的画面就像泡沫,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消失。
沧涯地牢的鲛油灯台,与学府藏书楼里昏黄的灯光重合。叶城炎炎夏日的蝉鸣,与兴善寺回响的诵经声混在一处。
山林间的晨雾被光线穿过,洛明川站在明光里对他笑,
“我心悦你,远比你想象的多。”
忽而破风之声响起,一把长剑刺穿白雾,直入心脉,鲜血淋漓。
殷璧越嘶声喊道,“师兄!”
光线顷刻暗下来,山林换了空旷的大殿。烛光煌煌,与洛明川面容七分相似的人扣着他脉门,阴冷的呼吸喷洒在颈边,
“你师兄早就死了。你杀了他,一剑穿心,又准又稳。本座佩服。”
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以往多难他们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
呼吸困难,头疼欲裂。
当殷璧越觉得自己到达极限,每寸骨骼经脉都被打碎,就要沉沉睡去,再不醒来时,身体里却有一脉暖流涌入。从右手脉门,淌过每条灵脉,如春风化雨般轻柔,源源不断,令他如浸温水,渐渐放松下来。
没有时间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金漆斑驳的浮雕,依稀繁花似锦的模样,边角垂着重叠叠的鲛纱。身下高床软枕,很是宽大舒服。
殷璧越目光转动,就看到了床边坐着的人。整齐的沧涯道袍,端正的玉冠,眉眼温和,一如初见。
正握着他的手,从脉门渡真元给他。琥珀色瞳孔像一片温柔的湖水,能包容一切。
这个瞬间他倏忽生出落泪的冲动。
“师兄……”殷璧越喃喃道,“这是真的么,是梦么,你真的没事么……我不敢信,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身上干净清爽,里外都换了新衣,伤也不疼了。只是神思倦怠,没什么力气。
洛明川笑了笑,慢慢将人扶起,揽进怀里,低声道,“不是梦,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殷璧越抬眼仔细看他,不愿错过一分一毫,从眉峰到眼尾,从鼻梁到嘴唇,看来看去都是真的。
越看越好看,他头脑一热就猛然凑上去。
“唔……”
洛明川猝不及防被啃了下嘴角。
来不及做什么回应,殷璧越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像做了天大坏事一般解释道,“师兄,我现在真的很没安全感,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啊!”
洛明川忍着笑意,严肃的点头,“嗯,我知道。”
占了便宜的殷璧越自觉满血复活,还能再战五百年,脑子也清醒了许多,“我们这是在哪儿?我睡了多久?后来怎么样了?临渊剑……”
他有无数个问题。
“别着急,先听我说。”洛明川安抚着打断他,“你睡了三日。身体负荷运转,伤了灵脉和识海。所幸我们之前双修过,身体契合,我才能为你运功修复。目前没有大碍,需要静养,最好半月内不要用剑。”
已经三天了,这么久了,殷璧越心惊,师兄的重伤怎么样了,天下大势必定天翻地覆,沧涯山和各地又是什么情况?
可是洛明川看来,再大的事也没有师弟身体重要,等他仔细交代完‘剑气也不要用’‘真元运转要慢’,又得了殷璧越保证,才说起其他事来。
“我们在陨星渊底杀了容濯,十万魔修的血契失效,多少都会受些反噬。加上北陆的军队抵达南陆中陆许多城镇,魔修大军重归一盘散沙,修为高者各自为政,陆续渡海回到东陆。你五师弟的青翼鸾记得你我气息,昨日飞来传信,大局初定,你大师兄君煜最后关头反败为胜,斩余世于兮华峰断崖。因为‘春山笑’中,有一道剑圣留下的剑意……”
殷璧越舒了一口气,“那我们如今……”
“你身上有伤,不便移动。此处是雪原上一处废弃宫殿,内有阵法护持,不染尘埃,我便将你安置在这里。如今雪峰灵脉不稳,陨星渊戾气外溢,整个雪原上没什么人了。”
殷璧越心中一动,“哪个宫殿?”
“长渊殿。”洛明川似是未曾察觉他神色变化,补充道,“我已掌握了此地的所有禁制阵法,师弟安心休养就好。”
殷璧越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听洛明川还没提及自身,急道,“师兄,当日临渊剑不受我控制,你一定伤的很重。”
洛明川笑道,“没伤到心脉,皮肉伤而已。神兵有灵,总有些脾气。”说罢取出临渊剑,“剑归原主,不过师弟可要说到做到,好好养伤,最近都不要再用了。”
殷璧越接过剑,心情复杂难言。剑对剑修的意义非比寻常,犹如身体的一部分。
自从他来到这里,陪他最多的,除了师兄,就是这把原先叫倚湖,后来叫临渊的剑。从不接受他的真元,到与他心意相通,几次险境杀出血路;再到陨星渊背主,刺向他最重要的人。
成也临渊剑,败也临渊剑。
殷璧越把剑放在一边,定定看着洛明川,“师兄可记得我们在兴善寺佛堂看到的幻境。”
那个所谓的关于未来命运的投影。
“什么神兵有灵,如果它要伤害师兄,我宁愿亲手毁了它。如果我要伤害师兄,我宁愿再不用剑。”
洛明川眸光沉下来,注视着他,半响轻轻笑了,“胡说什么。你是剑修,是临渊的主人。”
殷璧越避而不答,“师兄伤口还疼么,让我看看……”他抬手碰到身边人胸膛,立刻被反握住,不由再次解释道,“我是真的很担心,不是想占师兄便宜。”
洛明川不松手,依然看着他,认真道,“师弟,我现在有事要做,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已传信回了沧涯,不出两日必有你同门来接你。如果那时我没回来,你就跟他们走。日后砥砺心境,勤勉修行……”
殷璧越听到这里已经懵了。
他猛然厉声打断,“一切根本没有结束是不是?师兄要去做什么?封印深渊?就像师父当初那样……”说着就要起身下床,“好啊!我与师兄同去!”
洛明川也不急,声音温和,动作却强硬,不由分说的将人困在怀里,“师弟方才答应过我什么,都忘了么。”
他轻声道,“缚。”
一片鲛纱帐应声断裂。
殷璧越只觉手腕一紧,鲛纱柔软贴肤,他却莫名失了力气,怎么也挣脱不开。师兄掌握了长渊殿的所有禁制,要困住他轻而易举。
心中恐慌袭来,一片冰冷,口不择言的破口大骂,
“洛明川!你敢!一起来的一起走,不一起走的是小狗!”殷璧越竭力挣动,“我们是合籍道侣,合法夫夫!就算要死也该死在一起!你敢抛下我试试看!”
洛明川将他安置在床上,轻易就化解了他的挣扎,“法诀两日后失效。”
“你敢走!我不会放过你!唔……”
殷璧越骤然失声,没说完的话都被堵在唇边。
因为洛明川吻住了他。
不同于他的浅尝辄止,只敢触碰嘴角。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唇舌交缠,吻的他心潮翻涌,难以呼吸,怔怔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洛明川也没有闭眼,琥珀色的瞳孔里全是他的影子。
殷璧越如坠云端。
然后温柔开始变得凶狠,充满侵略性,唇齿相触,肆意掠夺。殷璧越被动的承受着,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
过了很久,直到他眼尾泛红,洛明川才放开他。
殷璧越躺在床上,手腕被缚。衣襟在挣扎中散乱,剧烈的喘息,仰头看着自家师兄,一开口却极是硬气,
“你以为使个美人计我就妥协了么!不可能!换了我要去孤身犯险,你会怎么想?”
洛明川看着他这幅样子,深刻觉得自己定力出众,多年的君子道没有白修。
感受到体内被禁锢的残魂蠢蠢欲动,他最后看了一眼师弟,再不留恋,转身离开。
殷璧越的视野蓦然模糊一片。
直到白色道袍,长身玉立的背影穿过重重纱帐,走出幽暗宫殿,再也看不到。
他闭上眼。四周空寂。
临渊剑无声的陪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