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
一大早赵永昼就到了国相府,出了拜帖,说明来意。门房进去通报,不时老管家赵忠亲自出来相迎。赵永昼年幼时这赵忠便在府上了,再见已是华发斑白。颇为唏嘘感叹,热络问道:
“相爷身子可好?”
“白大人有心了。老爷近来身乏,精神见差,时常念叨往事。几位爷忙的很,府中长年累月见不到一个年轻人。前几日相爷就老念叨,说九月十日有个少年要陪他去上香。老奴还以为是是家中子弟呢。”老管家也对这个年轻人颇为亲近,顿时就敞开了心扉。原先还以为是别有心思的政党安排,可转念一想,老爷子一个糟老头子孤苦伶仃的,近来又有日落西山之势,有这么一个年轻人愿意来找他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人家动作慢,还在穿衣裳呢。白大人稍等片刻。”老管家让赵永昼等在院子里,转身去了屋里禀报。
赵永昼也正好趁此机会看一下家里,多年不见,这后院还是没什么变化。看向一个方向,管不住脚的就往过走了去。
穿过拱门,来到另一座院子。脚下踩着青石板,慢慢靠近那间紧闭的古旧门扉,赵永昼心头滋味苦涩。
这就是他住了十七年的院子啊……
又说尚书大人赵永修,昨夜重阳节,喝了需多酒。被梁晚灯送回来时,已经是深夜。
明明喝了那么多酒,却怎么也灌不醉他清醒的意识。反倒是喝的越多,心里的愁绪更深。
这岂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么。
赵五爷苦笑了一下,捂着欲裂的头推开了房门。寂静而清冽的空气提醒着他此时尚早,但他转而一想,国相府其实原本就是寂静的。
国相爷虽然生了那么多儿女,可是一个个的都已各自成家立业。奔夫家,或而自立门户。就连他自己,也是在外面有自己的府门。昨夜太晚了,这里又是从皇宫出来最近的地方,他便宿在这里了。
说起来,这里才是他出生的地方。可是如今怎会……竟成了一个歇脚的客栈一般了呢。
堂堂国相府,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三两个稀少的仆从。这里早已没了当年那喧闹热烈的气氛了。正如国相爷一样,已到了迟暮之年,垂垂老矣。几个儿子女儿,现如今只有老三往这里跑的勤快些。大哥虽然还住在这里,可是常年在战场上,有他跟没他一样。刚从巨澜回来,前些日子山西叛军作乱,赵大将军便又领着军队去打仗了。
眼见着天色尚早,赵永修心里想着还是该去给老爷子请个安,好歹回来一趟,就这么走了说不过去的。虽然他夺了权,可那毕竟还是老爹。
来到老爷子的院子外面,刚要踏进去,赵永修忽的脚下一顿。转头看向右边的拱门,两道俊眉拢起。
看得出,这院子时常被人打扫,还保持的很完好。甚至连角落里那盆太阳花,都还金灿灿的盛开着。眼睛落到窗户框上绑着的旧风筝时,赵永昼一下子克制不住自己,眼圈都红了。
就在赵永昼的手要触碰到那充满了儿时记忆的风筝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一惊,尚未来得及整理自己的仪容便陡然转身,看清来人时,一个不忍:“五哥……”
“什么?”赵永修冷笑着提高了音量。他看着这人通红的眼圈,心里在一刹那是有些触动的。可是下一刻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五哥’,却是深深的触怒了赵永修。
“封不染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让你这种人来混淆视听?”他犹如一头倨傲的黑豹子,浑身散发着黑暗冰冷的愤怒,踏着危险性的步子一步步靠近。
赵永昼忍不住后退两步。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能怎么说?五哥,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不会认得我,至少你可以。
然而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
“你知道多少?学了多少?”赵永修容长脸严寒密布,细长的眸子怒不可遏,他伸出手一把抓住赵永昼躲避的肩膀:“封不染可是下了血本了?让你来刺探我?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忽然捏住赵永昼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戳破那雪白光泽的脸颊:“既然想出用这种恶心下作的法子来对付我,何不把脸也变了?就凭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敢装模作样,连梁晚灯三分都比不上呢!”
赵永昼被赵永修的力道抵在墙上,后脑勺撞的生疼,可是却不及心底半分。五哥说得对,他现在这副鬼样子,可怎么跟家里人相认啊。
“说!封不染想让你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想让我乖乖投降吗?想用这种法子将我逼疯吗?”赵永修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疯狂,这让赵永昼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五哥……不,五爷,您冷静一些。”赵永昼开口劝道,可是巨大的情感冲击却让他无法克制住眼泪,一边哭一边说:“你冷静点。这跟封不染没关系,没有人要将你逼疯。”
他越哭,赵永修越愤怒,明明知道这人是惺惺作态应该杀之而后快,手已触着那脖子,却生生下不去力道。
“孽障!你放开人家!”国相爷怒喝一声。
赵永修多多少少清醒了一些,他放开‘白弗生’,后退几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面朝国相爷,恭敬道:“父亲。给您请安。”
“安个屁!你差点给老子杀了人!”国相爷怒不可遏。方才赵忠说一个叫白弗生的年轻人来找他,他喜滋滋的起床穿衣,觉得这个年轻人真不错,说好了今日要陪他上香果然就来了。他还怕小年轻等久了,急匆匆的出来,谁知就看到老五这东西把人按在墙上往死了掐。
“你酒喝多了还没醒是怎么的?!一大早的发神经!”国相爷大骂道,这要换了以前,他是两脚就踹的。也是身子骨不如以前了。
把老管家赵忠看的惊叹不已。五爷从小表现良好,母亲又是长公主,是国相爷最器重的儿子。几乎从来没挨过打骂,即便当初五爷跟老爷子夺-权那会儿,老爷子也没这么骂过,今儿这可是头一遭。但总的来说,也是五爷今日的行为反常了些。
“父亲息怒。是儿子把人认错了,儿子认罚。”赵永修认错的态度还算良好,这让国相爷后面的满腔怒火不好再发。看了一眼傻愣着那儿的白弗生,国相爷招了招手。
赵永昼连忙走过去,“给相爷请安。”
“没伤着?”
“没有没有。五爷只是跟下官开玩笑呢。”赵永昼低着头道。
国相爷认着的瞅了瞅小年轻的脸和脖子上都是有几道红痕。拧着眉恶狠狠的瞪着赵永修:“前天宫里来人说菩提殿的灯油灭了,怎么也点不燃。你去看看。顺便陪陪你娘,也有些日子没去陪她了吧?”
当年长公主与国相爷的一段情,被大荣传为佳话。然而那时国相爷已有了一位正妻三位妾侍,长公主心高气傲,断不能嫁入赵府。皇帝特批她长驻宫中。在众人眼里,只知国相爷对子严厉,却不知长公主更为苛刻。若说国相爷的粗糙言语下至少还能感觉出父子真情,那长公主冷若冰霜的性子,当真是看不出半点温情的。连赵永昼也知道,五哥自小每次去宫中见他母亲,其实都是一种惩罚。
“是。儿子一会儿就去。父亲这是要去天一寺?”赵永修知道国相爷生气了,想不到封不染这回的招数,竟然是连老爷子也甘心吃下。这个白弗生,果然对他赵家是个威胁。
见他神色阴凉,国相爷怎不知他心里的算盘。但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去见你母亲,晚上到我书房来。”
只能回头再警告他,拂袖离去。
赵永修看着跟着离去的青年的背影,眼眸深深。回了府中,不多时,梁晚灯来了。
“爷,这是怎么了?不开心?”梁晚灯今日穿了一件深紫色菱锦锦袍,内里素白单衣,一头黑发齐腰散。葱白纤指捏着翠绿纸扇,此一时言笑晏晏,风流尽显,谁能想到这个人是另京人闻之色变的刑部侍郎呢。
赵永修从文书中抬起头,凉凉的眼光在梁晚灯身上扫了一遍,激得梁晚灯后腰发软。他紧了紧手中的扇子,走过去坐在赵永修身上,眼波流转。
“爷,难得今日您休假,晚灯特意来陪您……”
赵永修单手揽了他,另一只手快速的将桌上的密函覆盖住后,将梁晚灯推到一边。
“我说过,不要装成这样。”赵永修眸中不无厌恶。
梁晚灯收敛了轻浮的动作,正经笑:“我错了,五爷。锦鸿阁的位置订好了,几位大人已经过去了。”
“今天不去了。”赵永修淡淡道。
“为何?”梁晚灯有些诧异,明明已经约好了的,临时变卦,只怕那些人不会高兴的。
“待会儿要去宫里。”
赵永修只这么说了一句,梁晚灯就不敢多说什么了。若说这京城里,梁晚灯仗着大皇子和兵部尚书可以横着走目中无人,那么这位长公主就是他最大的克星了。
他忘不了那个女人冰凉的眼神,那分明是在警告他:离我的儿子远些。梁晚灯始终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被人暗杀了,也一定是这个女人指示的。
梁晚灯没花得了多少功夫就知道了今天早上在国相府发生的事,当然他也没忘了赵永修书桌上那封密函的匆匆一瞥。他一边往锦鸿阁走,一边在心中不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