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赵永昼躺在床上,心神不宁。翠玉不会跟他去京城,白氏也不会去。他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也不知是为何。虽说给张玉明一天时间准备好婚礼的一切,但是他作为娘家人,也不能不置办嫁妆。赶了几天路,的确是累极了,这一觉睡到了大天光,日上三竿才起。
张家人夜里就开始忙活起来,府上张灯结彩,忙进忙出。赵永昼简单的梳洗完毕,去给白氏请了早,又去看了翠玉,吩咐阮颦带足了银两,两人这便出了门。
这日天气变化多端,初时烈日高照,不时就阴云密布。逛了一上午,敲定了几家彩礼,让人下午送去张府。走出商铺,就见这边陲小镇的远空处乌云压顶,隐约有倾盆大雨之势。
“小将军,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阮颦劝道。她心里也有些担忧,这明日翠玉大婚,若也是下大雨可怎么办,这不是扫小将军的兴致么。
但赵永昼并不在意这些,他看着那阴云密布,反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阮颦只好跟在身后,并不知他要去何方。走了这条街的尽头,拐上一道河边回廊。那河流中心,遥遥的矗立着一座房子,外面立着个牌坊。阮颦一看那地方,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她不禁将目光注视在前面的青年身上,传闻白五出身勾栏之处,他今时又是带着何种心情故地重游的呢。
又说赵永昼他始终记得当年河馆里的那几个患难兄弟,只是上回随大军归来,时间紧急,容不得他做别的事。这次回三清县一是为了白氏和翠玉,再一个也是要去河馆看看。当年那些人,子清,羑安,君左,眉云,秋尽……不知他们可还安好。
脑海间闪烁着当年的人事物,那些勾栏小倌,青衣白衫笼罩下的柔弱身躯,清丽面容上的含着情意的眸子,一颦一笑,仿佛有无限深情,浑然天成。
待回过神来,已到了河馆门前。
白日里门前奚落无人,挂着的灯笼颜色鲜丽,看来是刚换过的。赵永昼抬头看了片刻,举步走了进去。
那馆里早就有人看见他,他一身贵气混合着肃杀的冷意,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杏仁眸美则美矣却带了几分凌厉,时时刻刻都在打量刺探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没人敢上前接待,有小厮飞快的去楼上请人。
赵永昼看着那些站在院子里,瓦缸边,回廊下,楼梯口的少年青年,他们都身形秀丽,秀发及腰,穿着单薄的颜色各异的衣服,看向他的眼睛里有畏惧的光。
右边传来盆子落在地上叮铃铛铛声,吓得有些小倌儿惊起跳到一边。赵永昼抬眸看去,一个二十来岁的伙计打扮的男子站在拱门处,张着嘴,好半天喊了一声:“我的爷诶……”
是豆子。
赵永昼勾唇一笑。
河馆已经易主,这让赵永昼想看一看刘鸨儿精彩脸色的愿望落空。下来迎接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矮瘦,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他一个劲儿的讨好套近乎,赵永昼轻轻说出几个人的名字,他却一个也找不出来。
一直站在旁边的豆子忍着话,赵永昼看了他一眼,对那新鸨头道:“你先下去吧,把这个人借给我一会儿,我带他出去。”
河馆里说话不方便,赵永昼带着豆子来到河廊上,走到港口处停下。那豆子跟在他身后,抹着眼泪,不停的倒苦水。大约是两年前馆里出了事,刘鸨儿卷钱跑路,债主找上门,逼着馆里的其他小倌还钱。那新来的鸨头,就是债主派来的。
豆子在讲这些的时候,天空中电闪雷鸣,波诡云谲,已经预计到,待会儿一定是倾盆大雨。
“刘鸨儿在黑市把河馆的房子连着小哥儿们的卖身契全部抵押了出去,我们全然不知。眉云机灵,他早就看出刘鸨儿不对劲,所以在债主找上门时,他早就收拾好东西,趁乱逃了出去。秋尽跟人顶撞,当场被打了个半死。大家不得不把自己这些年攒的所有血汗钱拿出来,还得把那些人陪高兴了,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没过多久秋尽就去了,县衙来调查,那些人说他自己跳的河,但我们都知道不是……一年前羑安哥病了,他本有一个可以出去的机会,让给君左了。羑安快死了,子清通过各种方法去求到张大人,好在张大人是个念旧情的人,他跟这边的人沟通,说反正羑安也没救了,不如把人放了,钱他来出……羑安被接走之后,子清没过多久竟得了梅病,奄奄一息。那些人将他扔到了乱葬岗……”
豆子缓了一口气,见赵永昼已经震惊到了极点,那眼里有了杀人的冲动。便立刻凑过来,小声道:“爷您别着急,我前些日子听说,子清他没死。有人在城南那边看见过他和羑安,但也不具体知道他们藏哪儿,估计是躲着呢。这回您回来,又是跟张家办喜事儿,这么大动静,他们一定也知道。说不定他们还去找过您,只是不敢露面罢。”
赵永昼深呼吸一口气,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转过身就要去找人。豆子见状,跪下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爷您行行好,看在小的当年还跟了您几年的份上,把小人带出那个鬼地方吧。小人愿意去给爷当牛做马,求求您了。”
一个小厮都不愿意在那地方呆下去,足见里面已经黑暗惨无人道到何种地步。想起里面那些畏畏缩缩的眼神,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赵永昼沉了沉眉,对一直站在旁边的阮颦道:“那地方一定有问题,你先去查查。”
阮颦拧着眉,她觉得不该多管闲事,但小将军已经这么吩咐了,她只好点点头。
赵永昼又对豆子道:“你跟着姑娘,听她的吩咐。”
豆子忙不迭的点头。这四年他都在里面,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事。
“注意安全,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杀几个人也没关系。”赵永昼对阮颦道。
阮颦一笑,“您就不怕我出危险?”
赵永昼瞪了她一眼,转身往城南跑去了。开玩笑,一个在封不染身边贴身伺候十几年的人,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夺下他手中刀的人,会是柔弱女子?
事实证明阮颦确实是个不一般的女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分两边,赵永昼去了城南镇上,一路打探,一路问,没有一个人见过子清和羑安。他焦急无比,想到豆子说张玉明曾经在这里面操作,便飞一般的回去一问究竟。
张玉明当时正在院子里安排明天的席位,摆多少张桌子,就见漂亮的白虎将军风驰雷电的跑进来将他拖进书房。张玉明今年已经五十多岁,有点受不住这刺激。没等他歇口气,赵永昼就噼里啪啦的问了一堆问题。张玉明听得乱七八糟,但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在城南?哦,怪不得。我把其他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找那儿。”张玉明摸了摸胡子,回忆着什么,“我记起来了。城南原先有个佛寺,那里面的念一师父,就是你那个师兄,那个时候河馆里死了人,他还去超度来着。”
赵永昼心中一动,一个想法脱口而出:“难道他们在……!”
“很有可能。”张玉明点了点头。
赵永昼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眶,他强按着心口的痛楚,站起身往门外走。张玉明见那摇摇晃晃的身子,想跟上去,但是婚宴上事物繁多还没安排好。好在赵永昼走到大门口时就恢复了,飞一般的跑开。
一路上赵永昼其实心绪百种,他一时觉得子清受难,羑安受难十分不忍,一时又想起师兄。他那时充军远走他乡,师兄在三清县,与他所有认识的人产生关联。他就像一个行走在人世间的苦行僧,不断的普渡世人,给以人希望和活路。赵永昼不敢去细想,每每记起师兄,他都是一阵晕厥般的痛楚。
那佛寺早年就没几个香客,现在更是常年不见一个人影,已经破落了。赵永昼来到佛寺前的时候,那里四周一片空寂,山鸟无声,酝酿多时的雨在这时候开始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他在那佛寺外站着,不敢进去。他怕子清和羑安不在里面,他怕他进去想起念一,他怕里面空无一人。就像无数个夜晚沉寂着的噩梦,他逃避着,畏惧着。就像翠玉说的,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一无所有的。可是后来他发现他错了,他并不是一无所有,只是他不懂得珍惜,他所拥有的,都一点点的远离,直到最后,他才一无所有。
就像沉入护城河底一样,现在,这座佛寺成了他最大的伤心之地。他不敢进去,不敢去触碰当年那些记忆,更加不敢面对,拥有过后的空虚。
什么都没有。
一无所有。
赵永昼站在雨里哭起来,也不知这泪是为了谁而流。如果人有灵魂,师兄会不会在不远处看着他呢?他苦笑,师兄跟他说了那么多话,可是他现在竟记不起来一句。
连师兄温柔微笑的面孔,冰蓝色的眼睛,都在这场大雨里,模糊,不再清晰。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佛寺的偏殿走过,往外看了一眼,立时就怔住了。
“白儿……”
子清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雨帘,根本听不到。
看见那个身影,赵永昼哭着笑了,但他迈不动脚步。子清冲进雨里,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赵永昼抬起手揽住怀里颤抖着的人,他现在已经长的比子清还要高很多了。他紧紧揽住他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子清,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