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傍晚十分。
三清县柳镇白村村头的石盘磨子下,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在白村,像他这样年纪的小孩,无不是疯闹着漫山遍野的跑着玩的,衣服脏兮兮,满脸泥,蓬头垢面。
不过这个男孩的双眼漆黑明亮,皮肤水嫩,乌黑的头发洗的干净,规矩的绑在后脑勺上扎一个马尾。他身上穿着灰衣服一看就是由成年人的衣服改过的,腰上还有一块补丁,饶是如此,衣服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脏污。他脚上穿的是草鞋,鞋底没有牛屎。他虽然坐在地上,可是屁股底下垫了一片荷叶。他每隔三天都要烧水洗澡,不让自己身上藏污纳垢或是有任何难闻的气味。他极力避免说低俗的话语,也极少开口同别人讲话。
村里的人都说他是怪胎,矫情。然而他们不晓得,这已是赵小公子竭力保持的最后的风度。这具十岁的身体里的是赵永昼二十五岁的灵魂,他始终不能说服自己认命。经过了十年,赵永昼的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两个中年大汉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看见磨子下坐着的男孩便喊他:“长汉家的小五,你还不回家啊?”
知道在喊他,可赵永昼理都不理人。要知道他从来就不屑于跟这些人说话,那骨子里的矫情确实来自他上辈子的不俗身世。这辈子没有名字,就被人小五小五的叫了这么多年。
“嘿,你家的牛都跑到河里去了,你不去牵上来?”
赵永昼有些不耐烦,仍旧坐着不动,但眼睛眨了一下,眼神顺着河边在看。
“别搭理他,赶紧的,今儿晚上陈员外娶亲,去晚了连清酒都没得喝。”另一个招呼道。
“呸。”那人啐了口唾沫,扭头走了。“什么玩意儿?还没进陈家门儿呢,还真当自己家攀上高枝儿了!”
“什么高枝儿,听说陈员外这是娶第七个了。翠玉过去了也是……还不如嫁在咱们村儿呢,肥水不流外人田。”
“七个?我的天呐,我这辈子别说七个了,就给我一个翠玉那样儿的就成!”
“说来说去你还是稀罕人翠玉,那你还跟她弟弟置气。”
“这小子我就是看不惯。总是拿鼻孔看人,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靠卖女儿过年,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傲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家子,怪胚子一窝。长汉那么个老怂货,生的娃却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货简直穷疯了,生一个卖一个,最后这么个天仙儿似得翠玉也给了糟老头子。我估计这老五要是个闺女,估计也得被卖。哎,作孽啊。”
“说起这点我就来气。你说这老长汉他四个女儿怎么就一个都不留给村里边儿的人?!”
“咱村儿穷啊,他怎么可能那么傻。诶我告诉你,我前两天在茶馆听到这老家伙在打听县里边儿的河馆。那河馆里可都是有钱老爷去的地儿,这有钱人玩的奇怪,喜欢男色……”
“这老东西该不会要把儿子也卖了吧?!”
“嘘,别嚷嚷啊。”
等两个男人走远了,赵永昼才站起身来。愤愤地跺了跺脚上的灰尘,跑去河边将牛拉上岸来。
那牛也倔,就是不肯上来,固执的往河里退。赵永昼被拉得险些掉进河里,他有些畏惧水,可是这牛又不上来,着实让他着急生烦。那草绳又勒得他手心疼,挣扎着将绳子绑在岸边的柳树上。
“连你这畜生也要与爷作对!惹毛了爷砍了你你信不信?”他对着牛骂了一通,最后又叹气道:“我也真是,对牛弹琴。”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老远传来呼声。
“我儿!我儿!”是个妇人的喊声,声音里透露这慌张和恐惧。
这妇人正是他这辈子的娘,也没有名字,便叫白氏。正如刚才那两个人所说,他现在的爹是个只知道喝酒赌钱卖儿鬻女的社会最底层贱民。白氏生了五个,前三个姐姐一等到成年就被卖了。这第四个今年才十三岁,老家伙没钱还赌债,硬是把这个送去镇上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员外当七姨太。
要说翠玉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前三个姐姐他无缘见面,他和翠玉只差了三岁,从小人姑娘就待他极好,吃的穿的都让着他。眼看着翠玉要被糟蹋了,他心里急的跟什么似得,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翠玉早就被人看得严严实实,他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赵永昼叹了口气,平了平心里的怒气,转过身去。见白氏跑的颠颠倒倒,他又跑上前去接她。
“你慢些,跑什么。”他皱着眉替她抚背顺气,眼睛看到她怀里拿着的包裹。
“儿啊,不好了,不好了。”女人喘着气说话,“你爹疯了,他要把你卖进河馆去!”
“什么?!”
“你别回家了,现在就跑吧!”她将包裹塞进他怀里,“拿着!这是你四姐的聘礼,我藏了些,不然又被他输光了。你赶快走!”
“那你呢?翠玉呢?”他惊愕的问道,他捏着手里的包裹,从头麻到脚。他早知道他爹卖女儿买习惯了,可谁知道这老家伙丧心病狂到连最后的儿子都要卖掉。
“别管我们了。你四姐去陈家也不会差,可怜吾儿,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都靠你自己活,千万别回来了。你爹他,他跟河馆都签契约了,要派打手来绑你呢!”白氏哭着说道,一边将小五往村口的路上推。
天色见黑,远处的大路上隐约走来一群人,黑压压的一群。赵永昼看那些人的扮相,心里也有些发憷。别说他现在无权无势,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落到那群人手里,绝对会九死一生暗无天日。
白氏更慌,拽过他就往村里跑。赵永昼被拉得趔趄,可是脚下也只能不停的跑,除了这样,他没有任何办法。
母子两人一路跑进田地里,高高的油菜花挡住了隐藏在背后的小路。
白氏将赵永昼往小路上一推,“跑!赶紧跑!”
“娘!”赵永昼喊了声。
“你别怕,娘去拦着他们,你只管死命跑!快跑!”
看着白氏的样子,赵永昼心里简直痛苦极了,他上辈子根本没见过娘,这辈子又亲眼所见白氏吃了多少苦,一个勤奋美丽的女人,硬是被白长汉那个畜生害成了这样。
赵永昼热泪盈眶,“娘,你要好好活着。等我……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就是为了白氏,他这辈子也要出人头地,要孝敬她。
白氏流着泪点头,“我儿乖,孝顺,娘记下了。快跑吧。”
赵永昼含泪转过身,一个扎猛子钻进油菜地里。前尘的记忆混合着现在的恐惧,越发觉得憋气,难过,委屈。油菜花铺天盖地,眼前全是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