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昼跟着来到一处营帐外,通报了说是元帅的家侍,方才进去。
“小人见过郡主,这是元帅命我送来的。”赵永昼恭敬的行了礼,埋着头将盒子呈上。封缓接过了送到静和手中,他便一直立在那里,悄悄的打量静和,不免在心底又是一番感叹。
静和打开盒子,里面放置着几粒丹药,通体莹润。
“他还真去跟他师弟要了。”静和轻声道,手指抚摸着木盒的边缘,似乎有许多心思。忽而咳嗽起来,封缓赶紧说:“郡主,既然大人为你求来,你就快快服下一粒吧。说不定服下去,病就好了呢。”
静和将盒子盖上,放到一边。“你还真以为是灵丹妙药啊,我这病十多年了,怎能吃了这几粒丹药就好。”
说话间注意到立在一旁的赵永昼,两人视线恰好撞在一块,静和没有来的就怔愣了一下。
封缓转过头,见赵永昼直直的盯着静和看,皱眉说:“东西送到了,你回去吧。”
“小人告退。”赵永昼没有理由再留,转身走了。
谁知身后忽然传来静和的声音,“等等。”
赵永昼转过身去,“郡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静和:“你抬起头来。”
赵永昼抬起头,直视着静和。封缓说:“让你抬头,不是让你瞪着郡主看的。叔父也是,怎么把这么个不懂事的带在身边。”
静和却只是看着赵永昼,“你过来,到我跟前来。”
赵永昼看了封缓一眼,封缓说:“让你过来,你是没听见怎的?”
这个封家小姐的脾气性格倒很像当年静和年轻的时候,凌厉跋扈,步步紧逼。赵永昼心里苦笑,怎么他赵家的子孙,都爱跟这样的姑娘凑在一块呢。
站到静和面前,一派坦然的任她看,他也好仔细看看她。
一时两人竟相顾无言。如果经年失散的故人,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我是谁。
静和猛然一阵心痛,失魂落魄的抚摸上赵永昼的脸。在一旁的封缓都看傻了,也不知郡主这是唱的哪一出。
“你……叫什么名字?”静和颤抖着问。“是什么地方人?”
赵永昼喉头也有些哽咽,平复了一下心境方开口,“小人白五,是三清县人氏。”
静和又问:“今年年岁?”
赵永昼说:“快十五了。”
静和更加失神了,直望着赵永昼的脸喃喃说:“十五岁,十五岁……十五年……他若是投胎转世,也是这个岁数罢。”
说着忽然转头剧烈咳嗽起来,她这一来动了心神,咳个不停。封缓急忙替她抚背,又去端热茶来:“想是这边境苦寒,郡主这是发病了。我们得早些回京去。”
看着那孱弱的背,赵永昼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抬手替静和抚背:“郡主千万保重身体,那药丸既然是元帅送来的,郡主就赶紧服用吧。”
静和怔然看着他片刻,封缓赶紧取了丹药递上来,静和混着热水服下了,这才平复下来。
“是我失礼了,你回去替我多谢他。”静和脸上露出笑容,眼睛却还是看着赵永昼的脸,魂还没收回来。
封缓已经看出来了,立时对赵永昼说:“我们正闲这里闷呢,正好你来了,就留下来跟郡主说说话,给她解闷吧。叔父那里,我去回他。”
赵永昼:“是。”
静和又问了赵永昼一些问题,诸如家里有些什么人,又是怎么到这军中来的。赵永昼倒也不隐瞒,话夹子打开,将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封缓见这二人自顾自的聊起来了,还聊的无比投机,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完全没她半点事儿。最后一面惊奇着,一面就去了封不染那里。
“给叔父请安。”封缓笑着道。
封不染:“怎么你过来了?郡主身边不要人伺候着。”
“郡主现在有人陪着,才不需要我呢。”封缓撅着嘴走到封寻身边,封寻正在逗一只大白猫,奈何那猫半点也不理他。
封不染皱起眉,又看白五半天没回来,也奇怪了:“白五陪着她?”
封缓说:“我看叔父送过去的灵丹妙药竟还不如那个白五来的有效,郡主见了他,就跟见了失散多年的心头肉一样,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要不是我伺候在郡主身边,还以为这是她的私生子呢。”
封不染训斥道:“姑娘家怎么说话口没遮拦,看你在王府里都惯出什么性子来了。”
封缓自知失言,却说:“封寻就被你惯着能上战场,还在军营里养起猫来了,等我回去禀报给二殿下,看他怎么说。”
封寻逗猫不成正讨没趣,忽又被拉下水,也怒了:“你这丫头几个月不见也不问哥哥好,竟顾着伶牙俐齿,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少年少女长久不见一见就吵吵。封不染不堪其扰,好不容易能休息半天原本还说看看书的。一瞥眼瞅见那只猫,那猫也瞅着他,金色的瞳仁里满是淡然。元帅与猫对视着,半晌相顾无言,忽然就觉得似曾相识。
封不染越看越觉得,这不是猫。
猫也在打量他,打量完毕转过脸。云衡回来了,大概是气消了。
云衡一进来注意力就过来了:“这什么玩意儿?”
封寻说:“猫啊。”
云衡乐了:“这是猫?你逗我。”
封寻说:“就是猫啊,白五捡回来的。”
“你再凑近细瞅。”云衡说。
封寻便果真凑到那猫脸跟前,忽然,猫咧开嘴,虎面森然,獠牙尽露。
“哇!”封寻大叫一声,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道:“老虎!是老虎!”
云衡哈哈大笑,“师兄,这下你可得着宝贝了。”
封不染一抬眉毛,看着云衡。
云衡说:“那闫硕生的克星来了,破魔岩门指日可待。”
“哼。”封不染回过头看那猫一眼,不置可否。
云衡试探着朝那猫伸手:“不过嘛,就看师兄你有没有能耐驯服了。”
猫突然站了起来,抖索着浑身的毛,吓的云衡跳出老远,猫舒舒服服的伸了一个懒腰,从桌子上跳下来,昂首阔步走出了营帐。
云衡看着那猫高贵冷艳的背影,“反正我看师兄你是驯不服的。”
天摸黑,禅心落在地上抖索抖索变作大猛虎,载着赵永昼直接过河翻山,眨眼跑出几十里开外。
老远看见念一,赵永昼大喊:“师兄。”
禅心将人送到就跑去打野味儿了,念一拉着赵永昼坐在地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给。”
“什么呀这是?”赵永昼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五个热腾腾的包子。
念一:“快吃吧,吃完了我给你疏通经脉。”
“多谢师兄。”赵永昼笑着,拿起包子塞嘴里,是香菇味的,满口流油。“师兄,你住在那儿啊?”
念一:“琼州府南边的庙宇里。”
“师兄,你有心事?”
念一笑,“不算心事。念白你知道吗?你已经身处巨澜的地界了。不害怕?”
赵永昼吞下最后一口包子,“有你在,我怕什么。”
“吃完了?坐过来。”念一拍拍身前的空地,“背对着我。”
赵永昼依言,方一坐下,背后一双手扶上腰间,他禁不住一抖。
“别怕,闭上眼。”念一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按我说的做:调整呼吸,放慢放缓,心无杂念……放松……”
赵永昼听着身后熟悉的声音闭上眼,摒除内心所想,专心感受着后腰处的热源。只觉得那热度从后腰撺掇到肚脐,在丹田下阴一带游走,似乎在猛力的突破阻碍,越发缓慢艰难。赵永昼觉得十分难受,就像是他自己变作那团热气,被堵在狭窄晦涩的空间里,前后左右寻不得路出去,慢慢的,他就有些呼吸艰难,一团火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把胸腔里的空气都烧光了。
“师兄我、我出……出不来气了……”
“念白,再忍忍。”
“不行了……”赵永昼开始翻白眼儿,像溺水的旱鸭子。
念一只好收功,一把扶住身前的人:“缓口气,喘气。”
赵永昼浑身无力的倒在念一怀里,猛吸了好些口气。这么一趟下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跟在水里洗过一样。
念一叹气:“你身子太虚了,慢慢来吧。”
赵永昼喘息着,大虚脱之后,反倒觉得浑身舒坦了。
歇了一会儿,禅心回来了。念一扶着赵永昼坐上去,“好好休息,别着急。”
那老虎速度快,来回百十里,也就半顿饭的时间。回到营帐,云衡正在熬药。
“去哪儿了?”云衡问。
赵永昼说:“去河边洗澡了。”
“洗澡你带着猫做什么?”
“猫也洗。”
云衡又乐了,笑的直不起腰。“猫、猫洗澡?哈哈哈哈……你这孩子连说个谎都不会。那猫能让你给它洗澡?它不挠死你。”
赵永昼不接他话,抱着猫搁到床上。又走到云衡身边,“道爷,求你个事儿。”
“说。”
赵永昼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我现在这身子不适练武不得劲儿么,你帮我调理调理呗。”
云衡睨着他,“你还真想上战场?”
赵永昼点头,“想。”
“好,我帮你。”云衡满口应下,“放心吧,你们家元帅说了,若你实在有那份心,他愿意给你机会上阵杀敌。”
这回赵永昼惊讶了,“真的?元帅这么说的?”
云衡:“可不是。”
有了封不染的首肯,赵永昼就方便多了。早上找赵煜一起练枪,晚上念一帮他打通经脉,还有云衡帮他调理身体,一些日子下来,效果特别明显。整个人越发精神利落,连个头都看着长。
这天静和要回京了,赵永昼给她送别。
静和说:“刚见你那会儿看你身子还不太好,现在看你结实多了,都快比我高了。”
赵永昼笑着说:“郡主此次回京,可一定要把身子养好了。等仗打完了,我就回去看你。”
两人这般温馨的说着话,可封缓怎么听怎么别扭。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子,不像主仆也不像姐弟,像老友。可这俩人,总共认识了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啊。
赵永昼立在营帐门口,目送着京师的马队走远。方才封缓走之前递给赵煜一包东西,这小子这会儿正杵在一边乐呵。
“叔父让你过去。”封寻走过来说。
赵永昼看了一眼,封不染正在跟赵永德站在一块儿,他走过去,“元帅,你找我。”
封不染说:“白五,过来见过赵将军。”
赵永昼心里打鼓,不知这是唱哪出,对自家大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小人白五,见过赵将军。”
赵家大哥点了点头,“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封不染说:“那赵将军就算是收了这个徒弟了?”
赵大说:“什么徒弟不徒弟,他要是真喜欢耍枪,我顶多指点他两招。封元帅的人,赵某哪里敢要。”
赵永昼越发听不懂了,封不染说:“白五,赵将军的赵家枪闻名天下,日后你多跟赵将军来往,让他教你。”
“是。”赵永昼想不明白,嘴上还是应着。
封不染拍了拍他的肩膀,“行,那先耍两招给赵将军看看。”说完就从旁边的将士手上拿过一杆长枪扔过来,赵永昼忙不迭的接住。他隐约是觉着,封不染像是生气了。
“哦。”赵永昼摸不清元帅这心思,再一看赵家大哥,似乎也不太弄得懂,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赵永昼一抱拳:“那,小人献丑了。”
气势执枪,刺撤挑翻,迅如闪电,疾风在耳,耍的正是那赵家枪。这些日子赵永昼的身体底子飞速增长,身手也就比之前更加干净漂亮,且看他带枪旋身,抬枪上挑,一招虚一招实,进其锋锐,退其迅疾,基盘两足稳健,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人枪合一,周身成一整劲。少年身姿轻盈,手执长枪,舞动时如梨花摇摆,英姿勃发。一套耍完,周围的士兵皆抚掌叫好。
赵永昼也十分开心,但他猛然瞅见赵永昼震惊的神色,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封不染笑着问:“赵将军,如何?”
赵大将军:“这套枪法,你怎么会的?”
看着大哥眼中的震惊,对他的陌生的眼神,赵永昼心里也是滋味百种,却只能埋着头说:“大将军恕罪,元帅恕罪,这套枪,是小人从赵小将那偷学来的。”
封不染说:“以后你多跟赵将军亲近,他指点你两下,比你在河边跟赵小将两人对打几十遍强多了。”
“小人不敢了。”赵永昼说。
封不染平和的笑着,与赵家将军告辞。
回到帐中,赵煜主动跪下请罪:“父亲,是孩儿大意了。孩儿在河边练枪,谁想被那小子偷学了去。”
赵永德摇摇头,“我问你,他跟着你练了多长时间?”
赵煜说:“最多也就两三个月吧。”
赵永德:“两三个月?他一个外族人,两三个月就学会了赵家枪?”
赵煜说:“他也只是花式耍的好,或是有些天赋,跟着我学学样子,看起来像而已。”
赵永德看着自己的儿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我看他比你像多了!去查查这个白五,我要知道他的底细。”
回到云衡帐里,赵永昼心里坠坠的后怕。原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封不染的眼皮子底下,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每晚出去见师兄,是不是封不染也知道呢?还有禅心,那胖腿长毛的,浑身的肉,哪有长成那样的猫啊,封不染指定早就认出来了,说不定……说不定还认出了禅心就是那只老虎呢。那、那这么说,那天晚上自己扮作山鬼时,封不染也认出他了?
越想越觉得吓人,赵永昼不安极了,正好云衡熬好了一碗羹汤正要喝,赵永昼跑过去一把抢过来,“你光自己喝,我给元帅送去。”
然后跑了出去。
中军帐里正在议事,赵永昼在太阳底下站了小个把时辰,里面的会议才完毕。待将官们都离开后,赵永昼才走了进去。也不说话,就埋着头站在那儿。封不染还想晾他一会儿,这下却被他给晾着了。
封不染叹口气,“白五,你来做什么?”
“小人来给元帅送羹汤。”
“拿过来。”
赵永昼这才抬起头来,甜甜一笑。白净的小脸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红,看起来倒别有一番风情。
羹汤封不染喝了两口,就不喝了。
“怎么了?”赵永昼凑过去问。
封不染:“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