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孙秀如行尸走肉般沿着贡院街茫无目的行走着,四周的繁华和他就像隔着一面玻璃镜子,他苦闷的世界和周围格格不入。别人都在高声谈笑、商家在门口招揽生意,车水马龙、文人骚客如过江之鲫,谈论着何人能在秋闱中脱颖而出,来往之人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只有他孙秀一人形影单只,万念俱灰,不知往何处去。
来金陵约半年,繁华浮世,如同南柯一梦,枕边红粉变枯骨,类似沈义然这样的明眼人一瞧便看出端倪,唯有他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糊里糊涂的“娶”了一个烟花女子为妻,还以为人家是大家闺秀,真是个傻子啊!都快两个月了,还恍然不知枕边人的真实身份,而妻子如戏台的伶人一样,配合着自己演了一出“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完美结局,墙里佳人和墙外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是讽刺啊!墙里佳人原来是人尽可夫的烟花女子,而墙外行人是一个被浮华蒙骗迷惑的乡下土秀才!你们城里人真会玩1
孙秀失魂落魄、如孤魂野鬼般在秦淮河边游荡着,到了傍晚,突然从北边吹来一股凉风,这股凉风很快驱散了秋老虎,强势的罩在金陵城上空,用一场带着寒气的秋雨提醒人们秋天已经到了,赶紧把纨扇凉席收起来吧。
被秋雨淋醒了,孙秀抱着脑袋躲进前方的河楼里,闻到一股烤猪蹄的香味,这便是他前夜特地给小娇妻打包带回去吃的那家酒楼了。孙秀毫无胃口,但是在酒楼也不能白占了座位,便随口点了镇店之宝烤卤猪蹄,和一坛解油腻的黄酒自斟自饮起来。
乌云罩顶的天气夜晚总是来的比平日要早一些,孙秀吃了半个猪蹄、喝干一坛黄酒,天色已经全黑了,外头雨点小了些,但是也更冷了些,凉风和着细雨透过窗户吹进来,孙秀打了个寒颤,店小二见状便要关窗户,被孙秀阻止了,说道:“不用关了,正好醒醒酒。”
华灯初上,店小二点燃一盏防风雨的琉璃灯挂在店铺幌子上面以招揽食客,烟雨楼三个字在夜色中也能看见。三辆马车在店铺门口停下,几个才留头的小小少年并两个青年人分别从马车上下来,雨并不大,小少年们都是头顶风雨走进来的,唯有一个高大的青年撑起一把雨伞,将一个相貌颇为秀丽的小相公接下马车,雨伞严严实实的罩在小相公上头,那青年自己却没有遮拦,只听见那小相公说道:“就几步远,打什么伞呢。”
那青年人说道:“你才出了月子,不好淋雨受凉的,不然我如何向岳父岳母交代?”
那小相公说道:“什么叫才出月子?儿子都半岁了好吧!人家都说女子一孕傻三年,你是当爹傻三年,数日子都不会了。”
青年人笑笑没有反驳,雨伞一直固执的罩在小相公头上,而已经站在店门口的两个小少年发出一阵嬉笑之声,似乎见惯了。
我说听声音怎么像女子,原来是对小夫妻啊,店小二大悟,他家的烤猪蹄风头正足,这烤猪蹄不比点心包子等物买回去吃、或者在家热一热都一样的味道,烤猪蹄吃的就是刚出炉的那股皮焦肉脆的新鲜劲。金陵民风开放,时常有女子着男装跟随夫婿或者家人来品尝美味,早就见怪不怪了。他忙点头哈腰将这一行人往店里引去,那个青年人说道:“我们要包下三楼。”
店小二歉意说道:“三楼和二楼都已经客满了,菜也上桌了,不好撵客人走,一楼刚空出一张大桌子来,您和这几位小相公就坐在那里吧,靠着两扇窗户很是风凉,小的再用屏风围着桌子隔断四周,保管各位客官清清静静的用饭。”
青年人看着小相公,小相公一摆手,“来都来了,还能空着肚子回去么?都坐下吧。”
又指着其中一个小少年说道:“今竹,我可是从来没在大堂里吃过饭的,今日屈尊来此,这店里烤猪蹄若是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吃,我就——”
小相公想了想,也没想出如何惩罚合适,只是含含糊糊说道:“你要是哄我,以后休想打着看我们的幌子从瞻园里跑出来玩耍。”
那被唤作今竹的小少年呵呵笑道:“表姐何时见我说过大话?是真是假你尝尝就知道了。”
众人落坐,店小二果然搬来两个一人多高的屏风来,将这一大桌人圈在里头,又搬来几盆花搁在屏
风外面,即使有客人经过此地,也不会听见里面的人说些什么。
这对青年夫妇便是朱希林和徐碧若了。他们三年前在鸡鸣寺初遇,一年后成婚,是一对欢喜冤家,如今已经朱兼滔已经半岁了,满地乱爬的时候。朱希林有了岳父魏国公做靠山,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自然坐的是稳稳当当,徐碧若这两年为人【妻,为人母,火爆活泼的性子却是一点都没变,沈今竹去她家里稍微一怂恿,她就要夫婿朱希林带着众人从北城英灵坊的宅子几乎跨越整个南北,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来南城的秦淮河河楼里啃肘子。
此时孙秀盘中的猪蹄已经凉透了,他不知该往何处去,便向店小二又要了一坛黄酒喝着,店小二正在搬着一架屏风,围起前方一个大桌子,歉意的说道:“客官稍等,我布置好屏风,便给客官拿酒。”
那屏风直接将前方整个窗户都圈进去了,一时孙秀觉得气闷,酒劲上头,顿时恍惚起来,孙秀说道:“算了,结账吧,我要走了。”
付清了饭钱,孙秀跌跌撞撞的出了酒楼,听见三楼有客人点了小唱,琴瑟柳笛之声顿起,正是一曲皂罗袍,唱的是此时最当红的《牡丹亭》游园一折,小唱的声音尚还稚嫩,但是声音婉转绵长,真是逐渐兴起的水磨腔,此时那小唱正唱到:“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此时金陵城秋雨绵绵,恰好就是唱词中的雨如丝、风如片,再看秦淮河上花船如织,可不正是烟波画船么?联想这半年在金陵城的经历,真是恍然如梦,光阴匆匆过去,这韶光真贱啊,眨眼半年就过去了,我投入一片痴情,却得到一个空中楼阁般的露水姻缘。
听着酒楼上直入人心的歌声,孙秀在秦淮烟雨中蹒跚而行,他看着秦淮河的烟波画船,情绪低落到极点,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情终情始,情缘已逝,唯有这烟波画船依然如故,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青史留名,到头来不过是南柯一梦,百年过后,有谁在乎这些呢,正如自己一腔痴情错付与人,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乡下土包子在城里的笑料而已!
罢了罢了!浮生对我而言只是炼狱,还不如此时跟随这烟波画船而去,了却此生吧!孙秀走进了人生死胡同,一时想不开了,加上歌声景致如此,更助长了他的悲戚之意,竟然打算投了秦淮河而去!
孙秀存了死志,朝着河岸码头缓缓走去,正欲翻过石栏跳河,一把大红的油纸伞遮了过来,温香软玉靠近他的怀中,轻启朱唇,正是他最熟悉的芳香,“相公,下雨了也不向店家要一把伞打着,这秋雨甚凉,若是冻坏了,两日后的秋闱如何应对?三年才一次呢,莫要错过了功名。”
“娘子?你怎么来此处——你会知道我在这里?”孙秀大惊,眼前的二八佳人俏然而立,梳着妇人头,插着素银的首饰,外头罩着一件白色羽缎大氅,杨柳眉、鹅蛋脸、悬胆鼻、樱桃小嘴微微翘起,好像有些生气,素面朝天,没有施脂粉,余三娘娘子将雨伞举到孙秀那边,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秦淮烟雨中,细雨很快润湿了她的鬓发,那乌油油的鬓发就贴在她的脸颊边,像一弯新月蜷曲着,俨然就是清纯脱俗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烟花女子!
余三娘拿着帕子欲给孙秀擦去脸上的雨水,说道:“在家等了许久不见你回来,天色晚了,又下着雨,想着早上你出门时没带伞,心下有些担心,就来寻你,想着你前日带回去的猪蹄子着实好吃,觉得你可能就在此处吧,打听着秦淮河这一带就属烟雨楼的烤卤猪蹄最好吃,便寻访过来,你果然在这里呢。相公,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歇着吧。”
孙秀别过脸去,避过了余三娘手里的帕子,余三娘一顿,而后收回帕子,眼前丈夫的面容依旧,只是表情特别的陌生,看着自己厌恶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世上最污秽的东西,也罢,悬心了两个月,做了两个月的美梦,终于到了醒来的这一天,可笑自己还心存侥幸,以为还能再瞒着丈夫一阵子呢。
余三娘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孙秀呵呵冷笑道:“半开门?零碎嫁?名字都挺好听的,我老家松江华亭就没这么遮遮掩掩的,都叫做暗门子,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暗【娼。你骗得我好苦,见我是乡下来的土书生,设局骗财骗感情,难怪这几日要银子要的那么勤,是另找了有钱的冤大头,想榨干我的银子、赶我走,换人当三姑爷是不是?”
一字一句如万箭穿心般,余三娘没想到自己早就千疮百孔的心居然还能感觉到羞辱和疼痛,双手脱力,罩在孙秀头上的油纸伞便倾斜而下,落在秦淮河中,孙秀见余三娘神情悲痛,两行清泪簌簌落下,心中一软,想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泪,被细雨淋的猛地回过神来,袖里拿着帕子的手攥的紧紧的,冷冷道:“你哭什么?难道是我骗了你不成?你若识相,便回去收拾我的东西,明日一早就送到隔壁我租居的小院去。你若继续昧着良心扣下我的财物,我就——我就去顺天府衙门告你们讹诈。”
“好。”听到孙秀如此说,余三娘止了泪,她反手将大氅后的兜帽拉上去戴在头上遮风拦雨,果然男人是靠不住的,真遇到什么风雨就远远避开了,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还是母亲说的对,余家女人就是始乱终弃的命,祖母那一代从金陵迁移到山东曲阜就开始做半开门的营生,三代为娼,那个正经人家瞧的上?原本以为哄住这个呆头呆脑的秀才,笼住他的心,再慢慢解释,她会有不同于祖母、母亲的未来,可如今看来,还是自己想的太天真了啊。
兜帽遮住了余三娘的悲伤,她艰难转身,不再看这两个月称为相公的男人,走了两步,孙秀突然疯癫了般扑过去从后面抱紧了余三娘,大声吼道:“难道你就这么走了吗?没有辩解、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足足耍了两个月!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要选中我?我们夫妻两个月,你难道都是在演戏吗?你就没有一点真真中意过我?”
余三娘哭诉说道,原来她们余家姐妹原本应该就是金陵城的大家闺秀,可是从祖母那一代开始时,家族分崩离析,她们这一支遭遇大难,被族里从家谱中消去,除了姓名,驱逐出金陵城,从此改了姓名,她祖父死在监狱,祖母带着独子和两个女儿远走高飞,儿子病死在路上,祖母和两个女儿最后辗转到了山东曲阜,定居于此,一来为了维持生计,二来也是迫于当地权贵的威慑,便带着两个女儿做起了半开门的营生,这一做就是三代女人。
后来祖母和大姨相继去世,余母就带着亲生的三个女儿,还有大姨生的两个女儿继续家族的生意,去年冬天,来了一个出手阔绰的恩客,也不知那恩客和余母说了些什么,余母就突然带着女儿和侄女们千里迢迢举家来到金陵城,换马换船的,足足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在除夕之前到了金陵城,那遗贵井的三进大宅院就是恩客送给余母的,早就过了户了,房契上写的就是余母的名字。
来到金陵,以前的曲阜老主顾当然就不成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金陵的物价远高于山东曲阜,谋生不易,又要维持大户人家的排场和生活水平,余母便和女儿侄女们重操旧业,余母下帖子请了一些金陵专门在本院三司帮嫖贴食的混子们,要他们介绍喜欢半开门的恩客,余家三代都靠这个为生,各种床上床下的技艺世代相传,加上余家女人都生的极好,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谈吐娴雅,比大家闺秀还闺秀呢,便很快就将生意又做起来了。
余三娘某天闲来无事打秋千,被邻居孙秀瞧见了,孙秀对她一见钟情,问起余三娘姓名,余三娘以为他是普通的恩客,便羞怯的说出了名字,却被孙秀误以为是两情相悦,还傻乎乎的备了聘礼上门提亲。
余母是看惯风月的人了,她见了银子,又见孙秀是个呆傻的乡下小秀才,心想这遗贵井真是块风水宝地,隔壁就住着一只肥羊呢,这肥羊还自己跑上门来挨一刀,真是不宰白不宰了,被戳穿了也没关系,横竖这几月拜倒在她半老徐娘石榴裙的高官贵人也有几个——应天府尹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呢,即使这肥羊回过神闹起来,她也不怕。
于是便做了一个洞房的局,哄得孙秀一次又一次拿银子,横竖诈干了再换一个三女婿就是了。孙秀听了,元神如遭雷劈,他讷讷说道:“不可能的,洞房那夜,明明有落红在床,你是完璧之身,怎么可能有过其他男人?”
余三娘揩泪道:“奴家三代都做这个营生,这落红以假乱真做起来并不难。奴十四岁时,便被现在的衍圣公以一千两银子梳拢过了,之后——之后也有过十来个相熟的客人,来金陵城嫁给你之前,也有过两个客人。”
轰隆!孙秀的元神被雷劈成碎片了,好半天才重新拼凑到一起,想起自己这两月总是早出晚归,余三娘白天都是独守空房,会不会也——
余三娘说道:“你放心,我们半开门和普通青楼不同,并非人尽可夫。若是扮夫妻的,那时就真是把男人当丈夫,关闭门户守贞洁、只为一人红【袖添香、甚至洗手作羹汤。”
孙秀抱着余三娘的胳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几次,最终还是将余三娘紧紧抱在怀里,忿忿说道:“衍圣公是孔圣人后裔,居然——居然做出如此禽兽之事,亏得我们天下读书人还如此尊敬衍圣公。”
唉,果然是个呆傻土秀才啊,没什么见识,不用说是山东曲阜,就是金陵之地晓得这一代衍圣公荒淫贪婪的人都比比皆是,只有孙秀才把衍圣公和孔圣人相提并论。原本衍圣公是母亲的常客,母亲是打算把自己留到十五岁才接客的,十四岁那年,她去给母亲送东西,被衍圣公瞧见了,便起了梳拢之意。
余三娘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我虽脏污之身,但对你是一心一意的,早就倾心于你,我——我原本是想着在你秋闱之后道出实情,你那时若不嫌弃,我便求母亲放我出来,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我们的户籍是还是良家,并非妓家,是可以成婚的。倘若母亲不答应,我——我便要与你私奔!那怕是奔为妾,也要守在你身边一辈子,生是你孙家的人,死是你孙家的鬼!”
孙秀感动的落泪,哭道:“我怎么可能忍心见你为妾,从此在正妻面前抬不起头来,生的孩子也是庶出?你放心,既然你的户籍是良家,又生的如此好,有婚书为证,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父母他们都在老家乡下,肯定瞧不出来的,秋闱过后,你随我回华亭老家,给祖宗磕头上了族谱,以后生儿育女,往事无人提起,我们可以和普通夫妻一样携手过一辈子的。”
余三娘大喜,问道:“真的?你不嫌弃我?不介意我的过去?”
“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不是你的错,被衍圣公这种衣冠禽兽看中,占了你的贞洁如何是你的错?那些男人都是你母亲安排的,你身为人子,不可违抗母命,你没有错,是他们错了。”孙秀坚定说道:“我孙秀发誓,以后不会提到你的过去,与你结为夫妻,人生短短数十年,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伴侣是我的幸运,我若抛弃这份幸运,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守得云开见月明,即将脱离苦海,不再重复祖母和母亲的悲剧人生,余三娘狂喜万分,一股莫名的恶心涌向心头,余三娘蹙眉捂着胸口干呕狂吐,孙秀吓得脸色发白,忙轻轻拍着余三娘的背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被我刚才气着了?”
余三娘用帕子捂着嘴低声道:“从我们新婚之夜起,我就偷偷停了避子药。我这个月月信迟迟未来,恐怕——是有了。”
也不知是被狂喜冲昏了头脑、还黄酒喝多了被风吹的酒劲上来,孙秀当即腿软,差点连余三娘都被他拖的倒了地。
孙秀叫道:“你你你——你真有了?我们去请个大夫看看,啊,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你身子受不住,送你来此的马车呢?”
余三娘说道:“我担心被母亲她们觉察到什么,今夜是打着买胭脂的幌子独自出门,没有坐家里的马车,要丫鬟在外头雇了一顶轿子来寻你,那轿夫已经得了赏钱走了。”
“我们去这酒楼避一避风雨,叫店小二帮我们雇一辆马车回去。“孙秀拉着余三娘的手往烟雨楼里走去,攥的紧紧的,似乎只要一松手余三娘便飞了。
回到了烟雨楼,方才自己的那个位置居然还是空的,孙秀径直牵着余三娘的手直奔座位而去,那个店小二还记得他,笑眯眯的上来打招呼,“客官,原来您刚才去外头接人去了,那坛子黄酒现在就上吗?要不要点几个小菜?”
余三娘戴着兜帽遮蔽面容,孙秀看着酒楼大堂宾客盈门,便塞给店小二一两银子作为赏钱,说道:“我们不吃饭也不点菜,我娘子有些不舒服,你去泡一壶茶、再请个大夫来,还有和前面那一桌一样,也给我们搬一架屏风来遮拦。”
店小二将赏银藏在腰带里,忙说道:“客官放心,这就替您办事去。”
店小二很快泡了茶来,两个活计抬着屏风很快隔了一个小空间给这对夫妻,店小二乐颠颠出门请大夫、雇马车去了,孙秀倒了一杯茶,自己先尝了尝,而后才递给余三娘,说道:“这茶没有咱们家里好,不过漱口还凑合,来,你先漱一漱。”
余三娘接过茶杯漱口,孙秀提着茶壶斟了三次,余三娘方觉得嘴里那股酸腐浊气消退了许多,孙秀又紧张的问道:“听说孕妇都嗜酸,要不要点个酸汤或者蜜饯什么的?”
余三娘浅笑着,双颊红晕顿起,说道:“此时刚吐过,什么都不想吃——突然很想吃枇杷,不知这店里有没有。”
“这个好说。”孙秀转出屏风,又叫一个店小二来,给了赏银要他去果子铺买两斤枇杷。店小二瞧见一两银子的赏银,顿时脚下如按了一对风火轮似的,伞都没打就往外头冲过去,不一会便带着一身湿气和两斤枇杷回来了,去灶下仔细洗干净了才给这位出手大方的贵客送去。
孙秀先拿了一个枇杷剥皮,笑道:“我给你剥好,你只管吃就是了,不要弄脏你刚留的两寸指甲。”
半个枇杷下肚,大夫便过来了,细细给余三娘两个手腕都把了脉,又低声问了些私密之事,便笑道:“恭喜两位,应该就是喜脉了。”
“果真!我要当爹啦!”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孙秀还是高兴的蹦起来,他大声叫道:“娘子,我们就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余三娘也是喜极而泣,孙秀大方的给了大夫诊金,又给了店小二打赏,整个人都洋溢着一股无法言表的喜气,这边的动静闹的太大了,隔着两座屏风,徐碧若朱希林他们都能听得见,沈今竹从舍得从烤猪蹄上抬起头来问道:“壁若姐姐,去年你有孕时,表姐夫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傻傻的样子?”
朱希林一愣,徐碧若噗呲笑道:“你表姐夫比隔壁这位还傻呢,小半天愣在原地不说话,好容易吐出一句话,却是说这可如何是好,我还没准备好当爹呢。”
众人皆笑,朱希林不好意思说道:“那时确实没想到会那么快,想到会有个小孩子叫我们爹娘,我心里打怵害怕超过了欢喜,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你表姐又是个火爆脾气,我们都觉得自己当不好父母——”
“那是你自己觉得,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徐碧若不满的打断丈夫的话,“我就不信了,为人父母就一定要唠唠叨叨、千人一面的扮演严父慈母的角色,当爹的一定要堂前教子,有事没事瞎找茬,什么都要求做的最好、比别人家小孩强;当娘的就一定苦口婆心,不准玩水不准放鞭炮、笑不能大声连睡觉的姿势都不能随意,怪没意思的。我就希望将来我的儿子能和我们一起玩水打猎、一起来烟雨楼啃猪蹄子,不要那么多拘束,我才不要把自己的童年重复在儿子身上,我得不到的,我希望儿子能得到。希林,你说是不是这样?”
朱希林大小事都听妻子的,虽不是很认同妻子的观点,还是惯性的连连点头说道:“对,你说的对。”
沈今竹艳羡的看着徐碧若,这样通情达理,暗叹你为啥不是我亲娘呢。徐枫也暗叹,三姐姐你说到我心坎上了,咱们老爹就是把儿子当仇人管教捶打,无论我做的有多好,他都从来不给个好脸色。娘亲就恨不得在我们身上栓上绳子,她牵着绳头,把我们当提线木偶般动作,安排我们的人生。
徐碧若笑着对沈今竹说道:“听说过了八月十五齐大管家便要请一个新夫子来瞻园教习了,呵呵,不知道这个能撑多久?”
沈今竹若无其事的啃着猪蹄子,“能撑多久关我什么事情?上一个是因为身体不适,告辞走了。”
徐枫突然说道,“也是被你气病的吧,听吴敏说你在课堂上和夫子争执,那夫子说不过你,生生被气倒了。你也挺厉害,我三姐五岁开始上学的时候,也就气走过两个夫子而已,你在瞻园才三年,就有两个夫子陆续请辞,这次新来的夫子不知能撑多久。”
不愧为是亲姐弟,说话都是一样的,徐碧若捂嘴笑,夫婿朱希林当做啥都没听见,沈今竹瞪了徐枫一眼,“怎么了?你有意见?”
徐枫的话不辨褒贬:“我是觉得奇怪,以你的个性和口齿,怎么三年才气走两个?起码一年一个才正常啊。”
沈今竹和徐枫从小玩笑惯了的,便装傻充愣说道:“不知道呢,或许是因为你家给夫子的束脩太丰厚了,总得给孔方兄面子吧。”
此时朱希林也憋不住笑了,问道:“你是为了什么和夫子辨起来了?”
沈今竹说道:“这夫子在课堂讲唐史,评价武则天,说她狐媚祸国、牡鸡司晨,大唐帝国就毁在她手里了,我实在听不下了,就反驳了几句,谁知他心眼太小,听不进去意见,又想不开,一气病倒了。”
“哦?”徐碧若饶有兴致的问道:“你是怎么说的?”
沈今竹说道:“我说呀,夫子,武则天是被选入唐太宗后宫封了才人,能选进去的长的肯定不错啦,谁会那么长眼选个无盐女去吓唬皇上?长的好看也有错?哦,按照您的意思,长的好看罪名就是狐媚,那像夫子这样长的难看的,岂不是污了别人的眼睛,只要别人看了您一眼,就要端一盆清水洗眼睛啦?那可不得了,这瞻园的湖水都不够我们用的。”
“再说祸国,唐朝是在那个皇帝由盛转衰的?是安史之乱的唐玄宗好不好!您读的《旧唐书》和《新唐书》难道是地摊上盗印最疯狂的福建建阳的刻本,而且还是戏说的版本?和我们读的正规书局刊印的不一样?”
哈哈!众人皆笑,大明兴起了小说话本文化,炙手可热的写书人一旦书成,被正规书商买走刊印,世面上随即出现不少盗印的版本,这些书价格便宜,而且因为赶时间节省成本,强占市场先机,往往错刻漏刻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些不是作者写的莫名其妙的内容被刻在雕版里凑数一股脑的印刷出来,因利润丰厚,朝廷屡禁不止,长此以往,凡是有人说的书中不对,便笑话对方看的是建阳版本。
那夫子当场被气的吹胡子瞪眼,听沈今竹说唐朝是安史之乱的唐玄宗,就打断了沈今竹的话,说唐玄宗是明主,因为被杨贵妃迷惑了才不理朝政,任由安禄山这个胡人做大引起后患。
沈今竹冷笑说,若按照夫子的逻辑,商是亡于苏妲己挖比干之心、周是亡于褒姒烽火戏诸侯、吴国亡于西施、董卓卢布是因貂蝉而未能得天下、汉是因吕后而乱、西晋亡于贾南风之手,总之这天下因男子而兴、因女子而亡,以史为鉴,干脆将天下女子屠尽,我大明朝就能真正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那夫子顿时肺都气炸了,指着沈今竹的鼻子你你了好半天,而后叫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诚不欺我!”
沈今竹当即笑道,孔圣人的话就这样被人曲解了,论语阳货篇夫子难道不会背诵吗,这句源于子贡和孔子谈论他们厌恶的人。原文是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奸以为直者。”
意思是子贡说:“像您这样的君子也有厌恶的人吗?”孔子说:“有啊。厌恶宣扬别人缺点的人,厌恶诽谤之人,厌恶蛮横无理之人,厌恶固执而不通情理的人。子贡你厌恶什么样的人?”
子贡回答说:“厌恶剽窃他人还自作聪明的人,厌恶把傲慢当作勇敢的人,厌恶把告密当作直率的人。”
人家孔子才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女怎么可能是女子的“女”?前言不搭后语好吗?分明是通假字“汝”,指的就是子贡,意思是说像子贡你这样嫉恶如仇、性格耿直的人,很难和小人相处的好啊,相近了你看小人不顺眼,关系远了,那些小人又怨你瞧不起他们。
论语每一篇都是有逻辑的对话,孔子和子贡谈论什么样的人讨厌呢,孔子说他讨厌诽谤之人、蛮横无理之人、不通情理之人,子贡说他讨厌剽窃之人、傲慢之人、出卖朋友的人,说的都是人品有问题的人,怎么可能把话题突然扯到女人上去?简直狗屁不通啊!
此女不是女,是“汝”,亏得夫子还是举人出身呢,真是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史书!
此时夫子气的瘫坐在椅子上,指着沈今竹说道:“一派胡言!老夫举人出身,你不过是个黄口小女子,老夫读的书还不如你多?”
沈今竹也被骂出了火气,也不顾的什么尊师重道,给夫子留脸面了,毫不示弱的奚落说道:“请问您是那一科的举子?当年南直隶秋闱排名第几呀?我刚才的解译是我爹说的,我爹是南直隶解元、春闱二甲第五名,夫子若是不服气,就去京城找我爹论理去呀!”
这夫子是四十多岁才勉强中的举人,屡次春闱不第,才歇了功名利禄的心思教书育人的,沈今竹的亲爹沈二爷是一代传奇,天才少年解元,炙手可热的青年进士,论科举,是可以把这夫子比到泥里去!
夫子气的无法反驳,只是固执的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重复一百遍,沈今竹听的心烦,毒舌的说道:“夫子总是重复这句话,是不是把后面一句忘记了?接下来孔子说,年四十而见恶矣,其终也已。意思是说,年过四十还是这么讨厌,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夫子听了,一翻白眼,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