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的日子对于悲哀伤痛的人无疑幸福,可钟敏还是忍不住醒了。师父的死使她的生活从此全部改变,她的身体也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有人意图伤害她、甚至想要她的命而在无形中具有异常敏锐的触觉。
她从平躺着的状态一跃而起,“哗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捏落了地。
一个少年被钟敏右手五指扼住脖子,瞪着眼艰难地喘不过气来。他用双手拼命地想扒开那五根铁铸般的手指,可是却如蜻蜓捍柱徒劳无功。脚边散着几块碗的碎片,洒了一地的汤水。
不一会儿,少年的脸就紫了。
一个中年文士闯进来,失声叫道:“快住手!”钟敏感觉手肘关节一麻,五指不由松开了,力气一泄踉跄跌在床边,又大声咳了几下,张口吐出一口血,落在地上红的刺眼。
少年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只管喘气。中年文士急步过来,道:“星鹏,你没事吧?”少年连忙摇头,大喘了一声,然后道:“可吓死我了。”又“哎呀”一声道:“爹,她又吐血了。”中年文士扫了一眼,淡淡道:“不碍事。汤洒了,你重新热一碗来。”少年应了,把地上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出去了。钟敏坐直了身子,警惕地注视着留下来的那个中年文士。她的脑袋里仿佛有塞了棉花,糊涂一团又麻又涨,还裂了似的痛。可是,她不能倒下去,面前这个人,虽然只是站着,但是,他真的很危险。也许,只要他动动手指头,而她就会立刻死掉。
但是,中年文士只是淡淡道:“我姓白,这里是畋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庄。村民叫我白先生,刚才的那个是我儿子白星鹏,是他救你回来的。”他刻意在嘴里把那个“救”字强调了一遍,钟敏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既然那个少年对她并没有恶意,她自然也不会伤害他。
白星鹏端了碗汤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大声道:“爹,村东的洛家婶子请你去,说有事跟你商量。”
白先生微微一怔,看了钟敏一眼才道:“好罢,你一个人在家里可要当心点。”钟敏心里冷笑,把脸转了过去。
白星鹏连声催促父亲,看着白先生出了家门,他才端着碗走回来,对钟敏道:“你别介意,我爹就是这样的,其实他的心并不坏。”伸手把碗递过去。钟敏看着他的眼睛,举起左手,手指搭上碗壁。
突然,她手腕一转,翻手扣住白星鹏的腕子。白星鹏受不住她的内力,脸憋得通红,只是不叫出声死咬住牙,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钟敏右手把落下的汤碗抄住,然后松了左手。方才那么一试,她知道白星鹏根本就不会武功,那么,他心里如果有什么企图,她也不用害怕。
白星鹏甩着手道:“你这人可真是奇怪,昨天发现你时你一个劲地叫我‘师父’,然后又发了疯似的要我还你师父,现在――”看到钟敏的脸色很难看,忙跳开一步,讪讪道:“我不说还不成吗?这汤热了好一段时间了,你快趁热喝了吧?”
钟敏不领情,从床边站起来,走了几步把碗放在桌子上,道:“你怎么会遇到我的呢?那里方圆百里根本就没有人家。”手捂着胸口轻咳几声,这才发现内伤竟好多了,不由狐疑地向白星鹏看去,这小子压根就没有武功啊?
那么就只有那个白先生了?可是东方灭天临死前那一击多么厉害,白先生有那个本事为她疗伤?
白星鹏看到她的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便只管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一时半会儿你肯定也不会明白。不过,我倒想问:四大恶人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你居然也知道四大恶人?”钟敏半是嘲讽半是怀疑。白星鹏可受不了她这种口气,没好气地道:“我就不能知道吗?那四个恶人还死了我的小月姑姑,我本来发誓一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顿一顿道:“是你杀了那四个恶人的吗?”
钟敏念了几遍“小月姑姑”,恍然道:“原来你就是要找四大恶人报仇的那个‘少年小子’。”看他模样也不像什么特别的人,真不知道四大恶人当时为什么就不敢杀他?
白星鹏对“小子”这个称呼明显很不满意,但也没再多说什么,端过碗道:“你还是把汤喝了吧?我爹说,你的内伤很重,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钟敏别过脸,轻咳几声冷冷道:“我不需要。”转身向外走。
白星鹏大声道:“你这是跟我怄气吗?就算你不领我的情,不顾我的感受,但命是你自己的,要不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赌气狠狠地把碗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破成几块,汤也洒了。
钟敏浑身一震,受惊似地转过身来。白星鹏气呼呼的,脸都红了。钟敏终于软下来,低声道:“对不起。”白星鹏这才呼出一口气,道:“你回床上躺着,我再收拾一碗汤过来。”自说自话跑了出去。钟敏有点发愣,感觉掉进一个意想不到的生活里面去了。
白星鹏回来时又神采飞扬,压根就没有记得刚才的不快,而且见钟敏躺在床上,他更是开心。
汤还是很新鲜的鱼汤。白星鹏端着碗,得意地道:“这可是我做的。小时候,我吃我爹做的饭,啊呀,那可真是难吃。后来我就烧饭给我爹吃,第一次,爹断着碗高兴地说不出话来呢。不是吹牛,我的手艺比我爹好过可不止一倍哦。”说着话,舀了一勺鱼汤送到钟敏嘴边。
钟敏不张嘴,双唇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雾,然后居然滑下泪来。
白星鹏慌了手脚。钟敏自己拭去泪水,掩饰地说了声“对不起”,张口把汤喝了。白星鹏问她,可话该怎么说呢?告诉他,她突然想到师父,就像他们父子一样,她和师父曾今也那样和谐温馨的。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她还会和他一样幸福。
汤入了喉,身上明显暖和起来,而且感到很舒服。白星鹏把一碗汤都喂她喝了,期待地道:“怎么样?”见钟敏点头,他就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眼睛黑而闪亮。
钟敏脸颊发赤,眼睛不敢朝他看。白星鹏忽然也不好意思起来,离开一点距离后才又道:“哎,是你杀了四大恶人吗?”钟敏低应了一声,他便吃惊地道:“是真的吗?小月姑姑说那四个恶人厉害地很呢。”说完神色一黯,声音也低了下去。
钟敏道:“你是特意去找四大恶人报仇吗?”
白星鹏以为她又在笑了,蛮不好意思地道:“我爹已经骂过我了,他说我不自量力――不过,如果不是我顺着血迹找到你,你可就危险了。”顿了一顿,道:“可是你却把我吓了一大跳,抓住我叫‘师父’又说我害了你的师父,你师父他究竟怎么啦?你自己又是什么人?”
钟敏沉默了,眼睛里控制不住地发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师父已经过世了,而我也不是好人。”
“那你叫什么?我叫白星鹏,我爹说,星鹏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其实他并不希望我有多大的作为。不过,他还是这样叫我了,所以,我想我爹还是念着我娘的。只是不知道,我那个亲娘现在在哪里?”白星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上是难过还是神伤。
钟敏道:“我的爹娘早就死了,只有我师父带着我。”她低下头,近似自语地道:“师父总是叫我‘小敏’,他让我感到比任何一个有爹娘疼爱的孩子还要幸福。虽然他不喜欢笑,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就再也真正对我好的人了。”可是真正疼爱她的师父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不会再抚着她的头发叫她“小敏”。
白星鹏看着她哀婉憔悴的面庞,一股天生的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脱口道:“我也会对你好的,我发誓!”
钟敏一怔,转过头不以为意地道:“我会记得你这句话。”
白星鹏那两道携贰飞入鬓的剑眉聚拢到一块,半晌道:“你不信我,是不是?”
钟敏看着他那张善变而充满孩子气的脸,慢慢启口道:“我并不值得有人对我这样好,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为什么?”
门口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白先生走进来。
白星鹏赶紧从床边离开,叫道:“爹。”钟敏则盯着白先生,这个人比他儿子要厉害得多,钟敏在这时候从心底里肯定他有武功,作为一个高手要掩饰掉会武功的的痕迹并不嫩,然而一旦牵涉到他的儿子,白先生的眼睛里立刻发出摄人的光芒来!
白先生看了他的儿子一眼道:“星鹏,你在哪里看到东头的洛婶子,洛婶子又是何时说让我过去?”白星鹏明显被他爹抓住了把柄,不好意思地扒扒头,嘀咕一句:“我再去抓几条新鲜鱼来。”说罢一溜烟跑掉了。
钟敏看着他逃也似的身影,脸上不由莞尔,失去血色的唇边也露出近些日来鲜少有的笑影。
白先生却道:“姑娘,我肯收留你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儿子仁厚。他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山村少年,诸如‘四大恶人’之类――这些只属于你生活中的遗迹,请不要让他知道太多。我虽然只是穷酸书生,医道还稍通一点,你受的内伤我可以为你治愈,然而――”
他一段话没说到尾,可钟敏怎么能听不明白那“然而”后面的意思?当下,一股苍凉油然而起,她揭被走下床,并不顾白先生的注视,傲然挺直了脊梁向门外走去。就算走出去迎接她的将是一死,可这世俗的排斥,犹如一个暗不透光的壳子,终会将她活活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