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费无忌的手碰触到孔琼楼面孔时,他的左肩瞬间变得滚烫,那里有一个善财童子留下的手印。手印就像一道会动的刺青,顺着肌肤表面闪电游动,径自爬上面颊,替他挡了一下!
七窍犹存。
五官仍在。
观音大士不肯施救,她的弟子却出手了。还是那小孩子厚道,遂了他的愿后,除却火尖枪和大钱,竟然另有馈赠。本以为只是用来感应两件古器的,关键时刻竟发挥了大作用。
费无忌也很意外,下意识又摸一把,却同样被执着的小手印拦住。
“哈,果真是性如烈火的上古圣婴红孩儿。你师父都知道给自己留后路,这做徒弟的倒来逞能了,本官看你还能再挡几下!”
小手印带来的烧灼感飞速减弱,拦了两次之后,已经模糊到快要消失,最多能再挡一下便是奇迹。孔琼楼虽然没事,但见识过叶狂徒的凄惨下场,魂儿都差点被他摸飞了,自然不会傻站在原地等那只贱爪子再来摸。
“往外逃!!”
一声呼喝,率先飞身向殿门外奔去,可那两扇沉重如山的殿门却攸忽闭合,封死出路。
费无忌满脸阴笑:“呵呵,此地虽是吾王的地界,但本官也是这里的一部分,还是有些小手段的。年轻人别怕,我不杀你。记得刚才对你说过的话吗?死界有很多事比死可怕。你即将面对的,不是死,而是想死却死不了,直到永远!”
念慈惊呼:“大士,请发慈悲!”
孔琼楼则对殿中央还在发怔的楚平王吼了两句,亦没有得到回应。
倘若楚平王不愿意承认,就连菩萨也会永远困在此间。万一出不去,将永远面对这一群同代冤魂,所以她才不肯搭救?而且,孔琼楼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别忘了,这里终归是由楚平王说了算,他真的想看到真相,会看不到?!
百官怆地,磕碎了脚下的砖石,磕破了前额的眉骨,黏糊糊的血浆混杂着脑白横流,却还要磕!
但这些都是表象罢了,这处地方本就不应该存在。百官的尸身恐怕也早就血肉干涸,又怎会流血?颠来覆去,殿内灯火几度明灭,游走在破灭边缘,却总会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稍微回稳。费无忌说的不假,归根结底,还是上古人王自己的抉择!
“像这样的状况,以前发生过很多次,数也数不清了,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费无忌发出磨牙般的狞笑,将孔琼楼一行逼到大殿死角,“吾王要的是永生,所有飞升者来到死界要的还不都是一样。谁也无法让大王舍弃永生,那人不成、菩萨不成、你更差远了。”
孔琼楼叹气,再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唉,永生若是眼前这样的,我宁愿从来都不曾活过。”
身上,却莫名腾起一股无边战意,就连宏光笼罩里的楚平王亦为之错愕,向这边望了一眼!
他回身捏了捏水煮鱼的脸蛋儿,又在念慈的小光头上摸一把,冲几人咧嘴笑:“废了那么大的劲,想不到这么快就走到终点。但死也就那么回事儿,都别怕。我要问诸位借一样东西,咱们临死也再恶心一下这只老死鬼。”
逃不掉就战!
战不过便亡!
生死事,且不过天地草莽一丈夫,搞的谁好像没死过似的?!
费无忌皱眉,微惊:“生死为何同驻?小子身上倒有古怪,以后正好拿来解闷儿!”
煽情才煽了一半儿,孔琼楼整个人却被一股巨力击中面门,仰头倒栽出去,重重撞上背后的殿墙。可这并不是费无忌出手,而是他脸上的那个小手印再捣鬼,攸忽从皮肤表面消失,下一刻却钻进了孔琼楼的神识海内!
小手印遁入一团漆黑,生生从神识深处拽出了三个发光的大字,然后再也无力为继,消散殆尽。
太!玄!经!
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小手怎么把诗仙的功法给揪了出来,还有这种操作?!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神识海中震荡开来。
“白首太玄,乃是我用一首诗从友人那里讨来的功法。那人对上古道门极为痴迷,近乎迷失自我,扬言曾在梦里与道祖相逢,苦苦求来大道真传。梦醒挥毫,著下了一部《扬子太玄经》,洋洋洒洒一万个大字,每一个都认得,连在一起他却连半句都读不懂,饱受世人耻笑。”
诗仙!
居然是诗仙的声音。
孔琼楼试图用意识与诗仙沟通:“您不是死了吗,怎么把自己藏到功法里面去了?!”
诗仙却不答他,只顾着说自己的:“但我相信我的朋友没有疯,他说与道祖梦中相遇,便是相遇。讨来功法后,我苦心钻研多年,经年日久的磨练,终将那万字一一归并,最终只剩三字,即为李白之太玄经!”
太玄经,听着好像很厉害,谁能想到真的就只是那三个字?
孔琼楼急了:“您先别说那么多,冲着后生给您捡骨拾肉的面子上……救命啊!!!”
“公子,小心!!”
脑中,正发生异变,费无忌又到跟前,照旧朝他脸上摸。
孔琼楼破口大骂:“费老狗,你他娘的就不会点别的花样?等我脱险后,非寻到你的尸身所在,剁掉你的两只狗爪子!”
小手印都没了,他怎么还没事?!
费无忌整个人开始扭曲:“好好好,本官就把你也做成人彘,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住手。”
但在下一刻。
楚平王凭空消失在原地,脱离百官,直接出现在孔琼楼面前:“怎么又突然增了一股纯正的道门气息?”
宏光初次散开一角,露出少许真面目,与壁画所载的无二,浑身的惊天气势画里却难表万一。孔琼楼觉得自己正在仰视一位顶天立地的古老存在。观音大士也走了过来,按说她本应该更强的,可惜尸身残了,这儿也不是她的场子。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神识海中,光华大散,诗仙的声音仍在震荡,太玄经三字随着话音演化万字横飞。
“命星升到第二重天后,将会自动开启法门。万字代表无穷数,归于周天三百六。第三重天,周天止于大衍五十……此法蕴含上古道门真谛,可镇一切邪妄,可通亿万法门,是对大道玄黄的逆推重演。最后,若能归三成二,化二为一,兴许就有资格求一个天地不葬,造化难收!”
“可惜,逆推三字已是极限,却从未离答案如此之近。”
好像并非是诗仙的残念作祟,而是一段与三个字一同入脑的教诲,被小手印提前激发了。
诗仙留下的这门法子,竟然需要把命星升到第二重天才能修,也难怪自从得了,只在邂逅人鱼的时候稍微抽了下风,就再也不见动静!
“大楚神朝历来与道门有缘,你身上背了酒神的坛子不说,闻上去除了生人味,净剩下些死人味。生有多浓,死就有多呛。现在又与道门牵扯上了,还有什么惊喜?”
孔琼楼低头往腋下闻了闻,自己怎么闻不出来,血口喷人,他除了嗅出一身的英雄气概,哪里有什么死人味?
“大王,终于肯承认自己死了?!”
宏光减弱,楚平王的眼神变得清澈许多,日月同映,应该与先前忽梦忽醒的状态有所不同了。
“你先告诉寡人,何为生,什么又是死?”楚平王道,“寡人死了吗?在你所来的外面,或许是,可在这里还活着。千万不要小看了古人向往长生的伟志,亦不要低估了古人戏生弄死的手段。”他一指旁边的无头菩萨,“观音大士没了头,可她死了吗?”
比贫嘴?!
君子动口,胜过人王发飙。
仍是皓月与蜉蝣的差距,但事情好像有转机,楚平王的话也挑不出任何骨头!
我思,故我在。
我在,故我之所经为往事,所立为今朝,所向为来日。
上古至尊经天纬地,单看眼前的这两位就足见一般,没有人能比他们更接近“天地不葬”的程度。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本又是一个能与大道、宇宙、存在相提并论的深奥问题,古今不得解,又或许本就无解。
孔琼楼腹诽:我若是都悟透了,还会被你们一帮死鬼追来撵去?来再多,也吹口气统统杀光宰净!岂不快哉?
“不管是下界的贩夫走卒,亦或是死界的神仙妖魔,总会有一些明明白白,剩下的浑浑噩噩。”
孔琼楼回答不上来,那就不回答,他转移话题,反守为攻!
可劲吹呗。
“小子是个粗人,偷看过临街寡妇洗澡,也与那巷尾的乞儿论过兄弟。凡尘的皇帝给咱磕过响头,虔诚的大娘也去武庙里上过黄香,保佑他的儿子讨个好媳妇。可归根结底还是个粗人,在下面是,上来了也是。”
楚平王被他吊起了兴趣,道:“接着说。”
“芸芸三千,万象红尘。”
“明白的那些,和自以为明白的,有说是为了享乐而活,就算上街踩到狗屎都觉得苍天待我不薄,嘿,这一脚踩的真他娘有意义!”
“也有的说,是为了受苦而活。活着就是遭不完得罪,诸般烦恼,业障难偿,苟且连着苟且,不死那就再混一天,死了也没啥办法。然后,又是一年接上了一年,最后真的混来了死。”
“可还有一些,总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
“既不明白,也不想装明白,偏偏又不愿浑浑噩噩。整天嚷嚷着要飞升,要证道,要永恒,削尖了脑袋给天雷劈,最后九死一生来到死界,发现还是九死一生,愣是看不到个头。嘴上说是为永生而活,但那其实就是一句屁话,用来糊弄自己和别人的。”
“之所以这么折腾,只不过就是想求一个答案,比如说粗人。”
“大王求活,却是为了什么?”他问,“总该不会是为了困在一个连‘存在’都称不上的鬼地方,对着一帮子看腻了的鬼,哄来哄去。若是想求答案,这里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何不放我等一条生路,让我们去求。求来了,少不了您一份。求不来,也是我们去送死,您也没啥损失。”
楚平王对孔琼楼刮目相看,眸底的清明再增几分,体表的宏光彻底隐退,刚要张嘴说什么,身边的观音大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