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在说话间,薛振匆匆骑马来到步辇旁边,做了个手势。
步辇降了下去,薛振几步跨上来,行礼后伏在安靖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安靖帝原本温和的神情瞬间沉了下来。
因为薛振是蓝田王献上来的,卫霁和他自来不对盘,担心他又在皇帝跟前上自己的眼药,便和崔景深对视一眼,赶忙走了过去。
只听薛振禀报道:“那些大臣还扬言,说若是建言不为君用,便要大臣‘挂冠’,小臣‘伏阙’。”
楚昭瞪眼睛,这么说不是诚心激化矛盾吗。
果然,安靖帝脸上露出烦躁不安的神情,道:“这是想要给朕施压。打量朕还如之前那般好性儿吗?”
楚昭劝道:“寒门出身的儒臣就是这样的左性,既拘泥又好名,皇伯父不搭理他们就是了。何必生气呢,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罢了,巨卿替朕打发了这些人吧。”安靖帝听了楚昭的话,挥挥手让薛振下去,然后欣慰地招手让小侄儿到自己身边来,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
楚昭如今十一二岁的年纪,已经略脱奶气,由萌宝宝蜕变为芝兰玉树般的少年郎,容貌在同辈之中最为出色。
时人都说:“见到临淄王,就如在碧玉做成的山上行走,只觉得光彩照人。”
安靖帝自来就喜欢以貌取人,见到美玉般的小侄子,便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振,亲近之意顿生。
楚旭笑道:“还是我们阿昭贴心。过来坐。”说着,他就往旁边挪了挪。
御辇上的龙椅非常的豪华舒适,能容纳三个人坐上去。楚旭这么一挪,便腾出一大片空档,招手邀请楚昭一同坐在御座之上。
多少太子坏事就坏在受宠的时候没上没下,忘了君臣尊卑。楚昭自然不敢大咧咧地坐上去,只是也不能拒绝的过于生硬。于是他蹬蹬蹬走到皇帝身边,抱住安靖帝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很严肃正经地拍马屁:“陛下好比天生的太阳,如果太阳跑到地面上跟大家一块,谁在天生普照万物呢?”
楚旭被侄儿恭维得通体舒畅,心里十分满意:侄儿和自己接触不多,但是到底血浓于水,那份亲热还是掩藏不住的。
想起先前传来的消息和薛振说的话,楚旭亲昵地刮了刮楚昭挺翘的小鼻子,问道:“阿昭,听说你今儿入宫又淘气了?”
旁边的小内监知机地搬过来一张胡椅。
楚昭接过,乖乖坐在皇帝下手位置,仰着小脸,肃容回答道:“皇伯父,没有呀,侄儿今天入宫就是朝见您,没有淘气。”
安靖帝不由笑了,捏着楚昭的小脸,道:“小阿昭,明明长成这般模样,偏要板着脸装老头子。唉,我朝中的大臣如果都像你这家伙一般有趣,朕也不至于如此烦忧了。”
“皇伯父究竟为何事烦忧,不如说出来,阿昭也可以为您排忧解难的。”
安靖帝疼爱地拍拍侄儿的肩膀,又帮他把头上的玉冠扶正。
虽然安靖帝是个精神不怎么正常的昏君,但这昏君对楚昭还真是没话说。有侄儿在身边,安靖帝正常多了,看上去也还保有几分理智。
皇帝心情一好,谁敢不开心?御辇中一片其乐融融。
楚昭正挑拣着几案上的小点吃,忽然听见外面乱成一团。
薛振带着侍卫飞奔而来,禀报道:“陛下,有十几位伏阙的大臣拦住了步辇。”
安靖帝原本略缓的神情再次沉了下去――几十个大臣跪在宫门前,还是给他本就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百官为了心中正义伏阙高呼,对于官员本身或许是非常壮烈且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事情。然而,这样的场面是每个皇帝都不想看到的。因为一旦遇到这样的事情,皇帝怎么做都不对。
接受意见吧,历史上就会记载这次属于臣子的伟大胜利,但绝对不会说皇帝半句好话。也对,都搞到要群臣伏阙才肯解决问题,作为皇帝是失职的,作为臣子,却是勇敢的,值得讴歌的。
不接受意见吧,这群大臣就跪那里静坐示威,搞得皇帝吃不好睡不好,出去看望小情儿都不敢走大门。可皇帝能拿这帮大臣怎么办?若是打杀他们,反而是成全了这帮子儒生。残害忠良,一个昏君的帽子得戴到天荒地老。
虽然早知道皇帝这职业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好,但是也只有正式成为皇帝预备役之后,楚昭才更加深刻得体会到其中的辛酸与成就,也更能体谅安靖帝的苦衷。虽然就安靖帝的倒行逆施和他无意中带给天下百姓的苦难而言,苦衷完全不能给他的行为脱罪,但人的心总是偏的。楚昭实在没办法讨厌这位一直很关照自己的皇伯父。
为今之计,只能让情绪都很激动的双方先不要见面,然后自己再慢慢在旁劝说安靖帝,让其改变主意。
这么一想,楚昭就揽住安靖帝的左臂,撒娇般说道:“皇伯父若是此时出宫,阿昭担心那些伏阙的大臣冲撞了御辇。这些大臣要伏阙就伏阙好了,就算是皇考那样英明的帝王当政期间,也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可见也不稀奇啦。只是为这个坏了咱们的游兴,就没意思了。不如舍了应天门,改走司马门?”
楚旭负气道:“已经被扫了兴致。无妨,就走应天门,朕倒要看看那帮老东西会不会真的去死。”
楚昭看了看对方的神情,很任性地替皇帝陛下做了决定:“不!阿昭才不想见到那群寒门大臣。我们不要跟小人打任何交道。”
这就完全是士族子弟的傲慢口吻了。在士族眼中,寒门、役门出身的人都属于“小人”,跟他们一个地方吃饭喝水都是难以忍耐的事情。不得不说,当一个容貌秀美、风神潇洒的士族公子用这种口味和你说话,且把你归类为“我们”,着实是一件很能产生优越感的事情。让人不由得忽略了蕴含其中那种可恶的傲慢。
楚旭虽然是皇族,但是因为他娘出身不高,所以还从来没有士族子弟把他当成自己人,用这样亲近的口吻和他讲过话――士族开轰趴,吃五石散,通常都不带楚旭兄弟玩。嫌弃他们出身不好。关于这一点,楚旭和蓝田王内心深处,其实还是颇为自卑的。
如今被血统高贵纯净的侄子用这种自家人的口吻亲亲热热说着“我们”。安靖帝顿时觉得好像吃了一枚人参果一样,从里到外每个毛孔都觉得舒坦。与此同时,也对那些被侄儿轻蔑的寒门大臣生出一点同情和怜惜来。
“好了好了,阿昭真是被宠坏了。”这么无奈的抱怨着,楚旭终于还是让御辇调转了头。
然而,似乎上天也在和皇帝陛下作对。
御辇慢悠悠的晃了一阵,楚昭忽而觉得头顶的阳光暗了一暗。平稳的御辇晃了几下,终于被放在了地上,抬御辇的健奴私下奔逃。
“不好了,天现异象,白虹贯日!”有宫婢害怕得大哭起来。
楚昭几步走出御辇,探头一看,就看到在巍峨的重重殿堂之上,一条肉眼可见的白色长虹如同光寒九州的宝剑般,横贯了正午晴朗的天空,并以一往无前的去势,将象征帝王的太阳劈成两半!
阳光依旧明媚,可是安靖帝却全身如坠冰窖般寒冷。
就好像一个忽然被宣判死刑的囚犯,楚旭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抬头,白虹围日两重的天相依然高悬在天空中,赫然向天下人传达着上苍对人间帝王的不满。
这是天罚!
面对上苍的怒气,身为人主的安靖帝浑身都在发抖。
一个抬着步辇的健奴大叫一声,抱头鼠窜进墙根的阴影之中。四周闹哄哄的,宫婢和内监都四处逃散,生怕被这不祥的日光照射。
这也怪不得他们。就连皇帝本人都是如此的恐惧害怕。
天现异象,在古代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尤其是象征着人主的太阳被白虹贯穿这样不详的天象。按照儒家的“天人合一”理论,如此预兆,是一种上天对某些事情不满的表达方式。是来自神明的谕示。
而在威严浩荡,神秘莫测的上苍面前,人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有的人跪在地上痛哭失声,但更多的人却是四散奔逃,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避难所。普通小民遇见各种各种古代诡异天象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避。
上天不满,后果很严重。
崔景深和韩起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一左一右,崔景深捡起侍女扔在地上的罗伞,略小可笑地遮挡在楚昭身上。韩起用身体投射下来的阴影,将小世子严严实实遮住。
卫霁觉得那柄利剑在劈开太阳的同时,也将自己劈成了两半。他着实被上天的异象吓呆了。这天相……莫不是因我而起的吧?
被孤零零一个人留在最后的卫霁,看着楚昭的背影,眼中露出痛恨的表情。
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连景深阿兄也要抢走?
恨意反而让他清醒了些,不过片刻,卫霁便反应过来,他朝着孤零零被冷落在当场的皇帝陛下扑了过去。
*系统公告:成长阶段遇见极端事件,系统自动消耗五点健康值,启用乾坤独断技能。”
楚昭被这一连串的变故也弄得有点蒙,在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健康值从85降到80。与此同时,系统面板上浮现出一条提示语。
五点健康值不是白花的,系统噼里啪啦出现一长段关于白虹贯日天相的科学解释。彗星有很多都是冰构成的,之所以出现白虹贯日,就是一颗彗星带着大量冰尘穿过太阳系,太阳光照射到冰尘上形成反射,就变成了这个特异天相,与吉凶福祸并无关系。但需要注意的是,白虹贯日之后那个夜晚,往往会出现令古代帝王胆颤心惊的另一天相――赤星。
除开做出了准确的天相预报之外,系统还给出了历史上相似事件中人主的应对之策。
楚昭看了几行,不由冷汗直冒。聂政刺韩傀、荆轲慕燕丹,都曾经出现过白虹贯日之象。这样的大凶之兆代表的是人主将危,通常的应对之策就是杀宗室以禳灾。
而自己好死不死的,刚刚称赞过安靖帝如一轮红日普照大地。
呵呵,叫你拍马屁!
如果不是时机和场所都不对,楚昭真想扇自己两下。然而自责和后悔是没用的,楚昭当机立断,按照提示,朝着皇帝陛下扑过去。可惜刚冒出个头,就被韩起按了回来,紧紧扣在怀里。
崔景深伸出的手抓了个空,他担忧的蹙起了眉头,劝谏道:“白虹贯日的天相非同小可,殿下还是不要任性莽撞为好。”
楚昭在韩起怀里怎么都挣脱不开,简直快被这两个护住心切的下属急死了。
“这天相不会伤害到我的,阿起,放我出去。这是命令。”
注视着楚昭黑黝黝的眼睛,韩起顿了顿,终于还是放开了怀中之人。
安靖帝完全处于慌乱之中。大约处于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浑身酸软,浑身颤抖痉挛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大口喘气。这时候,卫霁来到他的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接着,他就感觉到头上一片阴凉,原来是一个略微面熟得侍卫以及崔景深一左一右举着两把罗伞,侄儿小小的身影就挡在自己面前。
虽然少年的肩膀还那样单薄,却努力展开双翅,将自己护在身下。楚旭本来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一滴清泪从他的眼中流出。他死死抓着身旁卫霁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大家都不要慌。”楚昭大概是场中少数并不畏惧这天相的人,他神态自若的呵斥住那些乱跑的宫人,将他们组织起来,勉强形成一只仪仗队,将皇帝陛下护在中间。
在他的带动下,本来就对天相无所谓的韩起和崔景深也回过神来,很快控制住了一度失控的场面。一队人在内监的带领下,迅速朝着最近的宫殿行去。
最近的宫殿就是正在修缮中的太子寝宫――昭阳殿。这个名字此时看来,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楚昭安顿好皇帝陛下,见他满面的惶恐之色,又闻到一股尿骚味,知道这位伯父刚才大概是被吓尿了。
皇帝的笑话不是好看的,于是他不动声色的就要退开,却被安靖帝反射性的拉住了袖子:“阿昭,你不许出去。很危险,很危险。”安靖帝反复叨念着,活像个神经病。
楚昭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知道现在不能刺激对方,便温言道:“儿臣只是出去叫个内监过来伺候陛下。”
楚旭声音有些尖利地说道:“今日伺候的内监和侍女,统统杖毙,让阿霁过来伺候我,只要阿霁。”
卫霁和楚昭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对着世子殿下示威般笑了笑。
楚昭急着出门,根本没注意,倒是旁边的崔景深敏锐的感受到了这种敌意,对着卫霁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是个狠角色。崔景深再次清醒地认识道:在安靖朝的权力角逐中,如果必须争个你死我活的话,卫霁肯定是世子殿下最后一块绊脚石。
走到门边,就看见刚从应天门外传旨归来的刘顺和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楚昭拦住了他,小声道:“刘公公还是等等再进去。”
刘顺和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冷汗直冒:“这都是什么事呢?外头那帮子大臣更要闹腾了。”说着,他趴地上对楚昭行了个大礼,便转身溜着墙根,匆匆离去。
太后那边也有些不好,他得赶紧过去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