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_80127这一日从宫里出来,想到陛下押着龇牙咧嘴的小殿下叫自己太傅的样子,崔景深嘴边就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一路走到斜桥崔家拙政园,却见园子角门上停了一辆灵车。崔景深走过去,就见几个粗使仆妇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
见家主进来,一屋子人全唬一跳,慌忙跪下行礼。一个有些面熟的婆子站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问道:“家主这是来瞧行郎么,他……已经不中用了。”
崔景深推开门一看,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因为崔景行先时做了犬戎的俘虏,之后又被崔或哄着做了天师道的祭酒,都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他的灵堂便异常的简陋,房内都是些粗糙的素幔白幛,中间桌上仅供一牌位,上面一笔一划的刻着:
清河崔氏景行之灵
“这是?”
“行哥自己给自己刻的。说是只怕自己不得善终,便要提前做好准备。”
果然,只从字迹之上,崔景深就隐约怀疑是堂弟亲手所刻,此时得到了证实,一时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再看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梦醒胡帐望长安!
这说的是他自己被犬戎俘虏之事。
——下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魂归清河奉慈严。
这说的是他自己被崔彧赎回来之后,被迫做了天师道的祭酒,但其实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家族。
旁边放着崔景行的棺材,身穿朝服,双眼微闭,面带笑容,似乎死亡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
好一阵,崔景深都觉得难以置信,小时候的梦想实现了,这个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小尾巴一般的弟弟终于死了,还死得这样不光彩,二伯从父亲手中抢过去的东西,他连本带利都追了回来,可是为什么自己心里却半丝快意都没有呢?
崔景深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崔景行怎么会死呢?他简直就像一株踩不死的野草一般,即使把他扔去犬戎,他也能笑嘻嘻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活脱脱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不行,我不许你死!
呆在这静寂的偏门小院,面对这奇特的祭奠,崔景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他死死盯着自己堂弟那张脸。
那张脸生就一种富贵公子的气象,虽然也极俊美,到底比不上当今陛下,可是眉间的神韵总有类似之处——那种叫人着迷的纯真,以及没心没肺漫不在乎的神情,实在太过相似。
自己一直以来固执的想要将爱恨两种情绪分开,如今看来,的确是太愚蠢了。
如果没有炽热的爱,又何来刻骨铭心的恨意呢?
中年婆子见到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主此时神情,心里觉得纳罕,心道:不是说这堂兄弟之间势同水火,一直都是景行少爷硬贴着家主么?怎么看上去,竟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景深少爷这样啊,就像小时候一不小心喂死了养的狗狗一样,又难过又困惑的样子。
“家主,公子临死前,托老奴把这封书信转交。”说完,做过堂兄弟两人奶娘的婆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崔景深接过看时,是一封街市上常见的通用书简,中间一行行书,端正写着:兄长亲启,下款为:景行椎心书。
忍不住颤声问道:“这事太过意外,就算当了天师道祭酒,但是他也算立了大功,怎么好好儿就……”
那婆子从腰间抽出一方素帕拭泪道:“老婆子也不大明白,公子从犬戎回来,吃了那么多苦都没有想过寻死,还总说是自己拖累了兄长。昨天公子欢欢喜喜出门说要去寻家主您,结果回来哭了半夜,把往年写的诗词都烧了,然后就吞了黄金……只把这封信递给我,笑着说:给我深哥哥——就再不能说一句话……”
崔景深有些浑浑噩噩地走出灵堂,在血色夕阳下,身边的小厮见他回来,忙迎上来讨巧:“先前宫里又送东西出来了,是一碗金丝细面。用鸡蛋和水和成的,面条润滑油韧,入汤不粘不混,上头浇着猪肉和菜蔬做成的臊子,趁着绿绿的菜叶子,陛下说记得大人往年最爱吃这种酸辣鲜美的面条,今日晚饭时便想到了大人您,还说这面最适合久病口苦的人。”
“我养着那么些吃白食的在陛下身边,可不是为了这个。”
那小厮一听就知道今儿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谁成想往常这种能够让自家大人欢欣鼓舞的事情,今日却半点吸引不到他的注意力。
遂勉强陪笑道:倒也没人去刻意打听,原是陛下高看您一筹,总记挂着自个儿先生。
“且搁在那儿吧,一会儿我再吃。”说着,崔景深便掀帘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子一样倒在榻上。
过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书简,见未封口,显然并不怕别人看,便翻身向内,在幽暗的烛光下,抽出里边素笺儿,只见上面写道:
原来哥哥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哥哥啊。喜欢到愿意为哥哥做一切,即便要我去死。薇娘已怀孕,哥哥要帮我把小孩子养大哦。
崔景深看完,已经明白了,必定是昨晚景行偷溜出来,听到自己最爱的哥哥和最爱的女人合谋算计自己,便心生死志。
他闭了闭眼,坐在黑暗中,凝视着月亮洒下来的一地清辉……
过不多久,就传出崔家家主的婚讯。
“这婚事安排地急了些。”陪着儿子玩益智拼图的楚昭听到这个消息,沉默半晌,方这般说道。
“崔景行这个人其实很有气节,也算有功于大楚,寡人原想用一用来着,现在……想不到啊。只是崔家也忒着急了一点。”
明明心里很疼爱堂弟,却为了打击伯父一脉在族中的势力而设计其陷入犬戎之手。明明知道蔡薇喜欢的是他,却要将其送给堂弟。现在又将堂弟的儿子认作亲生子,愿意娶一个已非完璧的女人。
崔景深啊崔景深,你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虽然知道崔景深的忠心,楚昭却忍不住害怕崔景深的铁石心肠。对于这个臣子,连楚昭自己也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即便用上读心术,也还是看不分明。
心有七窍,算无遗策。他是最温柔的多情公子,却又是最冷血的政客。他可以为了一个伟大的理由,做尽所有肮脏的事情,这还是显得潇潇肃肃,纯然若仙。
卫霁,崔景行,蔡薇……还有数不清的,为了崔丞相而疯狂的男男女女。
楚昭不由庆幸自己抽身地早,否则自己也会和那些被崔景深的魅力俘获的痴男怨女一样可悲了吧。
也许是觉察到父亲的情绪,楚熙担忧的看过来。楚昭看着儿子湿漉漉小狗般的眼神,忍不住说道:“父皇今天很伤心啊,宝贝快来安慰父皇。”
阿熙皱着小眉头想了想,就去给楚昭抓了一把自己爱吃的糖,拖了一框杂物过来(其中包含奶粉罐子两个,小木头龙一只以及七七八八各色杂物若干),然后又蹬蹬蹬把自己的小被子拿过来搭在楚昭身上,还去把周医正拉了过来……总之就是一整天都围着楚昭团团转。
才三岁的小娃娃,却像个小大人一般照顾爹爹,晚上还坚持要睡在楚昭身边,说是要给父皇守夜,真不知道跟谁学来的。不过,说是要守夜的小娃娃夜里却紧紧攥着楚昭的手指,睡得格外香甜。
有这么个宝贝疙瘩在身边,楚昭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风花雪月,简直觉得有儿万事足。享受着儿子的照顾,楚昭那颗疑似失恋的心飞速的愈合了。
罢了,共谱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却比飞蛾扑火般的爱情来得更加隽永绵长。这,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其实楚昭早就有了如此觉悟,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反而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看着儿子一天一个样,楚昭心里别提多美了。不管多忙多累,只要一看到儿子板着小脸的可爱模样,就忘了一切烦恼。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楚昭设计,在地道里炸死了崔彧,崔彧毕竟是准宗师的水准,最后关头护住了身边的赵跃,赵跃逃出来后,欺骗信徒。说是崔彧经过九天玄雷的轰击已经升了天。
所有邪教教徒都有一个特点:就算戳穿西洋镜的事实就发生在眼皮底下,他们也能假装没有那回事。
天师道的忠实信徒们都坚持认为崔彧没有死,而是渡劫成仙了,他们继续效忠仙人崔彧的弟子赵跃。加上张英用药物控制了一些朝廷的官吏。她来自后世,知道历史上本来就该有一场天师道叛乱,因此便竭力劝说赵跃动手。
师君升天而去,楚旦也被圈禁,时不我待。赵跃临时决定提前发动起义,一举攻克人类黑暗和罪恶的大本营皇宫,迎接天国降临。
计划已经订好了,然而派入都城游说世家的大祭酒却被身边的宠姬告密,事情败露。都城内一千多名信徒被逮捕杀死。
张英和赵跃就像跳梁小丑一般再次狼狈逃窜,因为张家暗地里也做生意,张英在商户里说得上话,所以几人扮作行商,混在大部队中往西北行去。
朝廷这边已经通过蔡薇得到了秘密罂粟基地的位置,正在云贵那边的山中,南书房几位大臣都认为张英会往南逃,再说,张英不过是一介女子,逃出去又能兴起多大风浪?关键还是要将长寿糕的流出地一举拔除。楚昭大以为然,便派了军队与墨门中人南下。
南书房几位大臣和楚昭的判断没有错,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张英的真实来历——自以为知道历史的穿越者。
原先看好的楚旦被圈禁,张英隐约觉得历史已经不同了,心里很恐慌。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寻一个新的靠山。这时候,贵霜帝国的阿勒坦汗便进入了她的眼帘。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一位。前世这位可汗的伟大事迹可是被无数次翻拍成电影电视剧,张英纵然没怎么读过书,对他也十分熟悉。
——出身军奴的韩起先是在喻王军中供职,继而成为一方镇守,在犬戎南下时与其里应外合,在北边建立了号为北秦的王朝。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在韩起带领下的犬戎就统一了草原,又用了三年时间北秦统一了北方,之后韩起并没有搭理偏安于男方的南楚,反而开始了西征,开辟更广阔的疆域,使北秦的的统治延伸到欧亚大陆,为他的子孙后代积累更多的财富。
而他本人,也被中亚各族尊称为阿勒坦汗。
而此时的南楚还陷在內斗之中,战争和天灾*导致人民的生活极端贫困,终于发生了天师道叛乱,南楚的世家贵族被大肆屠杀。
尊贵的阿勒坦汗率兵南下,将天师道和南楚朝廷一锅端。
这位军奴出身的可汗自此完全统一了华夏。在他统治期间,是中国历史上版图最大的时代,他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战神,是真正的“一代天骄”。
然而,穿越之初,张英绝对没有想过要去抱这位的大腿,因为她知道,像韩起这样的男人,根本不是她能驾驭的。况且,这位帝王除了战功累累之外,更以残暴无情著称于世,而且非常非常仇恨楚人,身为楚人的张英根本不敢招惹于他。如今历史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偏差,就连阿勒坦汗都没有统一北方,他的帝国,在更加西边的中亚和西域一带,而且连名字都有了改变。
张英在恐慌之余,下意识想要靠近自己熟悉的事物。况且对于残暴而伟大的偶像韩起,张英自认还是有所了解的——这是一个对南楚怀有极大恶意的极端民族主义者,在一手创建帝国之后,他的理想一定是向南统一整个中国。
张英相信,做过军奴,受过胯下之辱的韩起,对南楚的仇恨,是绝对不会被时间消磨掉的。对于这一点,张英十分肯定。
前面说过,韩起“战死”之后,楚昭听崔景深的建议,在幽云十六州设有九镇,即,辽原、蓟州、宣府、大绥、延夏、宁肃、固原、玉门关、壶关,由王若谷统领。
自从两年前犬戎爆发大规模内战之后,就分裂为南北两部,南戎内附,北戎却往西昆仑一带迁移。
然而犬戎的没落却让草原上的其他游牧民族逐渐强盛起来。现在作为王若谷对手的,是草原上一个新崛起的民族——鞑靼人。
鞑靼首领叫泰哲。泰哲开始不过是个部落头领,其部游牧于阴山南麓带,虽然也是犬戎大汗的外孙,部落的草原却十分贫瘠。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泰哲部自然异常凶猛,然而他们谁都不服,就服当时犬戎的赛也亲王,还尊敬地称其为阿勒坦汗。阿勒坦在鞑靼语中的意思就是太阳。
元嘉元年,泰哲帮助初回部落的赛也亲王攻掠犬戎也速该部(就是逮了哀帝做战俘的那个部落),元嘉二年,两次攻入西海,助其大败亦不刺和卜儿孩。可见那个时候鞑靼和大楚的关系,因为韩起,也就是塞也亲王的缘故,还是很不错的。
然而到了元嘉三年,犬戎内部一番乱斗的结果就是塞也亲王带着部众北迁,韩起阵亡,这个泰哲突然翻脸无情,多次攻掠大楚边境上的宣府、大绥等地。
王若谷忙着打柔然和靺鞨,竟让泰哲鞑靼渐渐地成了气候。
泰哲部落纵马塞上,没了犬戎压在头顶,感觉什么都好,就是生活得寒碜了一点。老百姓的棉衣穿用坏了,换不了新的,贵族的香皂用完了,得不到更新。因为这泰哲认为大楚害死了自己的带头大哥,所以十分仇恨大楚,坚决不肯和大楚互市。
看着柔然人靺鞨人都穿得暖暖和和,洗得香喷喷的,若是力气大肯干活,还能换上一大口袋土豆红薯,再也没心思去打仗。泰哲见了心里痒,有心要强抢,奈何却被王若谷领兵打得落花流水。
这时候张英来了。
张英旗下的商队是这些年中唯一一个愿意与鞑靼人做交易的,泰哲对他们的观感自然十分之好。而张英知道泰哲是阿勒坦汗身边的重臣,也嘱咐下面的掌柜刻意与之交好,算是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谁知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虽然一开始泰哲还不肯相信张英,不过在张英给他定下的骚扰策略起效之后,泰哲便渐渐对这个女人信服起来。
张英给泰哲出的主意,其实就是游击战的方针。只要王若谷一去鞑靼人就跑,王若谷一走鞑靼人继续换个地方抢,充分发挥出了游牧骑兵的机动性。
反正边界线那么长,不可能每一次都无懈可击吧?
你若是认为泰哲不过是想抢点东西罢了,那可就大错特错,在这个举动背后,还有更加歹毒的阴谋已经悄悄伸向了驻守边关的王若谷。
最毒妇人心。有资格和能力参与到朝堂斗争中的女人都是不能忽视的。楚昭犯了轻敌的错误。如果他能够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是一个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女人,从而更加谨慎地对待,也许一切都会是另外一种结果,但世上本来就没有如果。
很久以后,崔景深也依旧在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答应崔景行的恳求,没有娶蔡薇为妻,自己和陛下也许就会有另外一种结局,但这世上永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