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话的是一名头发花白的大臣,光从背影看,差不多已是花甲年龄了。可是听这声音,却非常之年轻,馥心起初听到,竟有一种听到谢孤鸿声音的错觉。
她顾不上自己的错愕,敛衽下拜叩首道:“臣妾娴嫔海氏,叩见吾皇万岁,恭祝吾皇万福圣安!”
听到她的声音,楚翊瑄脸上的震怒略是消散了些:“起来吧馥心,过来朕身边来!”
一句话说罢,众人纷纷惊诧,都微微抬起头偷看这位倾城绝色的宫嫔。在这充满了神圣庄严,几乎压抑到喘不过起来的稷宫永和殿,倏然被照亮了一般。馥心的到来,仿佛将这庄严凝重的空气融化了一般——人们吃吃望着她,几乎心绪不宁。
馥心注意到,刚才那个头发花白的大臣,其实非常年轻,看上去大约二十五六岁,一双眼瞳像是善良的母鹿,干净得像是从未长大的孩子——可是一瞬间馥心注意到他眼底竟有着百战生还才有的将军们才有的肃杀之气,叫人不能再看第二眼。
馥心没有再看他第二眼,而是由苏瑾扶着,登上了帝王的宝座,轻轻在楚翊瑄身边停下,与他相视一笑。
“去拿个暖盆儿来。”楚翊瑄冲苏瑾下令,后者则是立即听令行动。
“燕琪,你来说说。姬威几次截杀那些刺客都失败了,竟让这些人跑去朕的船厂把狮牙都烧毁了。该当何罪?”楚翊瑄转过脸冷冷冲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大臣说道,那人正是燕琳若的哥哥,兵部尚书燕琪。
燕琪生得眉清目秀。眉眼之间颇有燕琳若的模样,恐怕常年身处兵营,他脸上带了几分军人特有的冷毅,不过大概是调回长安太久,身材略有些发福。只见他双手伏在地上,缓缓抬起头,干净利索地说道:“姬将军没能截杀那些焰族刺客。该当执行他此前立下的军令状!”说完这一席话,那名头发花白的年轻将军姬威愤怒地转过脸瞪着燕琪。不想燕琪看都不看他,继续往下说道,“但皇上应念及姬将军常年实心用事的份上,饶将军一命。准许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呵,燕琪,你难道不知姬威已经把那些放火的焰族人全部钉死在造船厂了吗?”楚翊瑄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诮。
“请皇上准许臣出战精卫海!”姬威终于明白燕琪其实是想救他才说出那些话来。马上叩头大声说道。
“娴嫔,你怎么看?”皇帝竟然一下子把矛头对准了馥心,馥心猛地一惊,本以为她是一个旁观者,甚至在这永和殿她全然是个不存在的人——然而皇帝竟然主动询问她有关朝政的事!馥心只觉得手脚冰凉,站在他身边半天说不出话来。
楚翊瑄这才意识到身边这个美貌的少女只是个面上看起来坚强的人,心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于是略一笑道:“不论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在这稷宫之中,也没有人说你后宫干政。”
馥心赶忙福身跪地道:“臣妾以为。姬将军此刻不宜出战。往往古往今来,戴罪立功者多半难以善终——他们立功心切,往往热血冒进,轻者丧命,坑害整个部队。皇上,您是仁厚内敛的主君。天下所有的事都切切实实在您的眼中,无一死角。想必这些事情您看的明白……至于别的。臣妾不敢妄言。”
聪明的便是如馥心这种,既把自己要说的话说明白,却又秋毫无犯规矩的这种。
楚翊瑄显然知道她这种想法,略是一笑,却也没再说什么。他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觉得不大体面,冷冷说道:“都平身吧。”
馥心一如众大臣,统统站起身来,只是这气氛越发凝重,好像从每个人身上都能滴下水来。连刚进殿不久,还站在皇帝一侧的馥心都觉得从头到脚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许久,皇帝又道:“你们可曾听过程昱这个人?”
馥心悄悄把目光转向王座下的众臣,只听得付羽瑶的父亲付凝辉答道:“圣上,那程昱一介落榜的穷酸,混迹于长安市井,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混口饭吃而已,什么金口一开天下事尽入草庐的,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馥心没听过这个程昱,但是听付凝辉口中的意思,不过是个江湖方士,甚至只是个卖弄嘴皮子的算卦先生——可是,既是这样一个人,能叫皇帝生了兴趣,还在召见群臣的时候提到,不能不说,这个人不是寻常人物。
“回皇上的话,”另一名馥心叫不上来的大臣道,“程昱如今在江湖上,算是有一号的人物。他名下虽然没有什么组织,但江湖上许多门派帮会都买他的账。此人曾经参加先帝丙寅年间的科举考试——中了乡试。”
只是个秀才?馥心略是一愣。
“娴嫔,你怎么看?”楚翊瑄忽然将脸转向一侧的新**,浅浅的笑着,一双如扇长睫蒲扇,眼里满是期待。
馥心先是一怔,而后行礼道:“皇上,您能允许臣妾随侍在侧,已然是大大恩典了,臣妾万万不敢再妄议前朝之事。”
楚翊瑄大笑:“馥心,这又不是什么前朝之事,他程昱也不是朕的朝廷大员,不算前朝!再者,朕许你议论这个程昱,不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起来起来!”
馥心敛容起身,沉吟道,皇上若对这个装神弄鬼之人毫无兴趣,也不会特意提及此事……而书房的这群大人,哪一个不是两榜提名,一步步苦熬来的。如若这程昱真有才华,虽说皇上能知人善任,但那人不过一介落榜秀才,真能获得圣眷封个一官半职甚至做个内阁,这群大人们定会犯了嫉妒。此刻我若是给这程昱说几句话,定会对我不利。
想到这里,馥心低眉道:“回皇上的话,每年的孝廉和每三年科举,朝廷是费尽心力选贤与能,这程昱只能通过乡试,想必也没什么才华。”
楚翊瑄不置可否。其实他也挑不出馥心言语的不是,朝廷的推举孝廉和科举,都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馥心这几句不冷不淡的话,看似深奥,细细听来却完全如同废话一般。朝廷选贤是真,程昱只是个过了乡试的秀才也是真,其他的,她海馥心一句也不多说。
“呵呵,不愧是朕的海卿。”楚翊瑄又是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娴嫔娘娘的话在理。”镇梁王燕飞虎许久了,只是这么一句话。
楚翊瑄把玩着手边的一只黄玉的镇纸,忽而斜飞出笑意,轻声道:“越是这样说,朕却越是对这程昱感兴趣。这个‘金口一开’,朕是定要见一见的了。”
说罢,馥心与永和殿内的大臣都是一怔。
“白卿,那程昱与你是同乡,这个人就交给你了,明日午膳后,召他进宫,朕在凤衔阁召见。”皇帝缓缓抬起脸斜睨着站在众臣最前方的白墨轩,低声一笑。
听罢此言,馥心胆寒:说是对这程昱毫不了解,皇帝却连此人的祖籍都查明了!
馥心越发觉得自己不了解面前的年轻人,更不曾涉足朝政,这个只属于男人们的陌生世界——她第一次觉得,朝政是一种危险的生物,就好像在角落中折服的毒蛇,随时会怒惊要自己一口。
“镇梁王,朕让你督促南方运粮一事,可有何进展?”楚翊瑄又问道。
“回皇上的话,微臣昨个儿刚刚回到长安,已然将淮阳城,泠川城两大常平仓全部粮食由大运河起运,不日即刻顺流而上,抵达前线。”燕飞虎答得一丝不乱,声调更是厚重,像是浑厚的自鸣钟,很难想象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竟有这样的体魄。
“既是这样,朕便放心了!上一次功败垂成,这一次定然不能犯同样的错误!”楚翊瑄声音狠厉,像一只即将腾空的巨龙。
“敬请圣上放心!微臣虽不才,定然能稳定中军后方,为前线战事输送军粮弹药!定保后方无虞!”燕飞虎竟做了个军人的手势,抱拳单膝跪地道,“微臣绝不让任何一位军士饿着肚子出海!”
楚翊瑄龙心大悦,抚掌大笑:“好好好!好一个镇梁王!此次朕要两个王爷配合作战,一个出海,一个督促补给军饷,定然能克敌于海外!将那些无耻的红毛小儿赶出朕的精卫海!”
众臣皆是俯身道:“臣等恭祝吾皇定然收复精卫海,御敌于海外。”
只有付凝辉脸色沉重,没有一脸喜悦的颜色,远不是众人那般已然喜上眉梢,已经打算要弹冠相庆收复了精卫海失地,将所有焰族赶出了精卫海一般。
站在王座之上,付凝辉的不同简直太明显了。连馥心都吃了一惊——付凝辉的胆子真有些过于大了,竟胆敢在这种时候明显不同于其他人。
楚翊瑄当然也在瞬间看到了自己老师的不同,脸上的喜色登时退去了一半,朗声问道:“付卿,你可有话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