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是除夕的上午。天宫蓝澄澄的万里无云,阳光徐徐,极是明媚。透过窗子,将窗边摆着的一溜儿花朵折洒在窗边的坐榻上。
云千雪穿着一身樱紫色的衣裙,此刻正提着袖摆为霍延泓研磨。霍延泓正端坐在案前写着福字。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亲自写福字,做对子,再将这些赏给一年中有功的大臣。他笔走龙凤,那字写的极威武潇洒。
御前的宫人呈上了一盘糖渍金柑放在桌案边儿上,便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云千雪轻缓的将那墨块儿放在一边,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便要去取那金柑来吃。
霍延泓也不抬头,只扬了一只扶着宣纸的手,打在了云千雪的手背上,道:“一手的墨都进肚子里了,取了帕子擦擦手。”
云千雪笑意盈盈的抿唇,便立时有宫人端了早就备好的温水进门给云千雪净手。她捏了一颗金柑放在嘴里,这滋味酸酸甜甜的分外可口。便立时又取了一颗,送到了霍延泓的嘴边。
霍延泓含笑就着她的手吃了一颗,放下笔,抬手将她的手腕捉在手里,极体贴的替她揉了揉,笑问道:“手酸了?”
云千雪清软的唔了一声,垂首翻了翻桌边堆的数十张福字与楹联,道:“写了大半个上午,倒是没见你手上酸疼。歇一歇也赶得及。”
霍延泓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垂首时,眉眼间隐隐带着几分戾色。可再抬头,看着云千雪莹润如玉的温和面庞,眉目松缓,笑意又自眼底发出来,真切了许多。只紧紧握着她的手,轻缓道:“年年如此,倒也习惯了。”
云千雪总觉着他心里藏着什么事儿,偏头静静凝着他。悠长的日光此刻正铺在他捻金秀银的明黄衣袍上,江山万里的绣纹,被阳光照得尤为霸气明丽。云千雪从那狰狞的龙纹上,觉出他此刻心绪极是紧张。她在霍延泓身边相伴了十数年,她如何察觉不到他何时是真的松快惬意,何时又是故作轻松。
皇帝垂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薄唇不自觉的抿在一起。云千雪见他又重新提起笔去写那些福字,忍不住抬手按在了他挥笔的手上,清凌凌的开口,“往年你总会提前将这些福字写完,除夕的一早上,早就让人送去宫外了,今儿个怎的还不往宫外送出去?”
霍延泓自晓得云千雪心细如尘,只是他当下心里也是絮乱,倒是无心瞒她,却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沉吟了半晌,才道:“这一两日许是要生出什么事儿来,你不必理会,只在我身边便是了。”
云千雪眼皮微微一跳,下意识的问道:“可是襄城长公主与贵妃有什么不妥……”
正说话间,忽地听见殿门砰地一声,被重重的推开了。尹航的声音自殿门口一路传进暖阁中,“长公主、贵妃娘娘,未得皇上传召,你们不能进去。”
霍延泓表情霎时沉了下来,眼中浮现出几分阴鸷,却仍旧稳稳的盘膝坐在榻上,只轻缓的将那笔放在笔架上。云千雪胸口怦怦的跳了两下,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霍延泓却是拉了云千雪的手,将她整个人拖到了身后,轻声说道:“来了。”
襄城长公主披着纯白的狐皮斗篷进门,一双黛眉修长,细细的眼睛微扬,永远是作为公主的高傲模样。
顾临怡穿着正红色绣牡丹的袄裙,这一身装扮,却像是皇后的服制。她妆容精致,比起襄城长公主的雍容气质,也是不遑多让。
尹航进门来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向霍延泓请罪道:“皇上,长公主与贵妃娘娘不知从哪儿带来了一队御林军。奴才,奴才……”
霍延泓忽然抬手,拦住了尹航要说出口的话,只沉肃的说道:“退下吧。”
尹航心中颇为忐忑,抬头看了看霍延泓,万般惶恐的退了出去。
襄城长公主瞧着这会儿站在霍延泓身后,一动不动的云千雪。挑高了眉脚,哂笑着说道:“怎么?元妃如今侍宠生娇,见着贵妃也不晓得行礼了,这是什么规矩?”
云千雪全不畏惧她二人,眼波带着几分轻蔑从她们身上漫过,牵动一边唇角,哼笑道:“贵妃穿着正宫皇后的服制,这般僭越的事儿都做出来了,本宫不与她行礼,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霍元慈怨毒的剜了云千雪一眼,转瞬,掩唇轻轻的笑了起来,曼声道:“青萼表妹的嘴,一向是最会说的。否则,如何能接二连三的哄了这么些个人为你鞍前马后,保你富贵荣华?孤也不与你打嘴仗,左右,你今儿个是必定要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霍元慈话到此处,声音微微拖长,每字每句都咬的特别重。
云千雪自能明白她这番话,这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的话,怕是指永安郡主的陵寝。
霍延泓听了霍元慈的话,并未变色,而是轻缓低沉的向她道:“皇姊如今从哪儿来的才应该会哪儿去,现在走,还来得及。”
霍元慈不疾不徐的笑起来,轻缓的抬手指了指云千雪,双眉一扬,带着一贯的飞扬跋扈。高声道:“今儿个皇上若不拿下元妃,孤自然不会离开。”
霍延泓垂首,叹了口气。神情再不似方才那般眉头深锁,而是带着几分可惜,摇了摇头,重复道:“皇姊,现在走,还来得及。朕看在父皇与母后的情面上,自不会重责。”
霍元慈见他神情淡然,临危不乱的稳重模样,心里怒气禁不住蹭蹭的上窜,竟是厉声对霍延泓道:“母后!你心里哪儿还有母后与父皇?自你将这妖妃接回宫,你便将父皇、母后,连同你自己也都给忘了!”
顾临怡见霍延泓此刻还能这样气定神闲,讽刺一笑,清冷的开口,那声音婉转却带着森然寒意,“今儿个便把话说白了,如今兵分六路来西苑勤王,清君侧,诛妖妃。眼下,已经将西苑内外围的水泄不通。皇上指望得上的亲信,不是还未回京,便是在启曌城里。皇上若是想在这龙椅上稳稳的坐下去,今日便需下个决断,诛杀妖妃。”
顾临怡说着,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把剑。霍啦一声,冰冷的剑身撞击着剑鞘的声音,尤为突兀。她举着剑,将那剑身对准了霍延泓,眼风却落在云千雪的面颊上。
云千雪心中虽说是紧紧的悬起来,忐忑不安,可瞧着霍延泓这般稳如泰山,却也深信他必定有应对的法子。此刻虽然霍元慈与顾临怡口口声声要自己死,她却也不肯露出半点儿惶恐与害怕的神色来。
顾临怡未在她脸上看见想要看到的惊惧,心中大是不快,面色带着一丝愠怒。
霍延泓一只手正紧紧的拉着云千雪的手,此时清淡的神情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眼神在顾临怡与霍元慈的脸上越过,懒声道:“朕便是不能在这龙椅上坐下去如何,朕便是不做皇帝又如何?”
两人听见霍延泓这番话,神色大变。顾临怡心头的怒火蹭蹭上窜,举着那把剑就朝着云千雪的身上刺了过去。
霍延泓却是在这眨眼间,忽然抬手,用另外一只手掌,紧紧的将那把剑给握住了。这架势,惊得顾临怡立时停了手,呆愣的僵在原地。霍元慈自没想将事态弄的这样僵,可此刻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咬牙,狠了狠心,道:“你,你就宁可为了她这样的人,连性命都不要了?她与延淅私奔,背着你做了什么,你可知道?”
云千雪方才眼见着霍延泓用手硬生生的隔开那把剑,心头又是震惊,又是心疼。这会儿上前,先是轻柔的将霍延泓的手打开。不慌不忙的取出绢子让他握在手掌里。此刻听见霍元慈的话,只面无表情的牵了牵唇,冷声道:“那一桩事儿,全亏了皇姊你一手谋划,难不成皇姊你忘了?”
她微微语顿,应着顾临怡的剑尖儿往前走。那眼神如刀如剑一般锐利,她走到那剑的跟前儿,忽然抬手。顾临怡因着刺伤了霍延泓,正是心慌意乱的时候,手上一抖,那剑便是应声落在了地上。“表姊从前借着先皇之手要杀我却没成,如今又要再杀我一次?可我心里却是糊涂的很,我到底何处得罪了两位表姊,因何这般恨我入骨?一个算计的我苏家满门被灭,一个数次三番的将我置于死地。”
顾临怡此刻没了剑,可横亘在胸中多年的恨意发作,哪儿能就此放过云千雪。她生怕迟则生变,当即抬手就要扑到云千雪的身上去掐她。
霍延泓此时正一转不转的盯着云千雪,见顾临怡有了动作,极快的起身,一把将云千雪托进了怀里。
顾临怡那一扑用的力气极大,没扑着云千雪,自然重心不稳,霎时跌在了地上。这一摔,直将顾临怡摔得钗髻歪斜,她自是无比的恼怒,却忽然狞笑起来,道:“皇上,恁么多年,你以为你是真心喜欢苏青萼吗?只怕,你,也是身不由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