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三年正月初五,豫州。
此时除夕刚过不久,豫州城内喜庆之意并不曾减退,长街上到处张灯结彩。高高挂起的大灯笼,红艳艳的绸布,使得仍处于料峭寒风中的豫州城添了许多火热。
尽管初春的大雪才刚停,但依旧抵挡不住新春的喜悦,街上小摊早早摆起,各色喜庆精巧的小玩意儿都摆了出来。来往的喧闹声,叫卖的吆喝声,在一片喜气洋洋中仿佛要沸腾了。
豫州城东一座古朴雅致的宅院就显得安静许多,朱红色的大门前挂着十分精致的红灯笼,缠着红绸带的门匾,披了红袍的石狮子,昭示着主人家喜意不减。
片刻后那扇大门缓缓打开,各色声音开始响起。
“夫人,您当心些,外头开始化雪,地滑。”
“无碍,我会当心。”清雅温柔的女声响起,只见一位眉目清华,肌肤如玉的女子缓步走出。她一身紫色衣衫,身上披了见印花大氅,身姿纤细的人裹在里面,显得格外温婉动人。
身旁两个丫鬟随后紧跟,一人轻声道:“夫人,今日天寒路滑,主子又不在,您还要亲自去派粥么?小主子还未醒,待会怕是会寻你。”
闻冰秋笑了笑:“我哪有这般柔弱,阿叶有事不在,苏青他们跟着便好了。今年雪大,怕是很多人要受饿挨冻,我亲自去也稳妥些。至于小觞儿,她懂事得很,不会闹,我去去便回。”
一旁的两人知道劝不了,只好示意跟在后面的男子,片刻后,马车准备妥当,苏青带着四个护卫跟在一侧,等着闻冰秋上车。
不料门内紫菀的急呼声传来:“小主子,别跑,当心摔着!”
孩童跑起来的噔噔之声随之而来,让闻冰秋欲要抬起的脚无奈放下。
很快一个穿着红色锦衣的小姑娘一溜烟跑了过来,小脸微微发红,墨色的大眼睛灵动润泽,梳着一个童子髻,站在闻冰秋面前,一对小眉毛微蹙着,那模样正经地让闻冰秋发笑。
她还在喘气的绿菀手中接过白色狐裘替她裹着,露出她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宠溺轻笑道:“小觞儿醒了?”
小孩子的眉头松了些,脸色依旧不好,淡声道:“嗯。”
闻冰秋捏了捏她的小脸:“生气了?”
“爹说了,言必行,行必果,娘亲,你想食言么?”稚嫩的童音正经严肃,惹得周围一干人低笑不已。
闻冰秋眉眼弯弯,弯腰抱起生了怒气的小人:“不是娘亲想食言,不过小觞儿还在睡觉,娘亲不想打扰你。”
松下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理亏,神色也有些别扭,她拍了拍闻冰秋的肩:“爹说不许让娘亲抱的。”
苏流觞已然六岁半了,抱着的确不轻松,不过闻冰秋却舍不得放下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还是抱着她上了马车。
“不要管爹说,娘亲说可以抱就可以抱……”随后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掩在车轱辘带起的响声中,一路平稳的朝东街行去。
闻冰秋来到施粥之处时,那里已经围满了人,不大的粥棚周围没有一处缝隙,还不断有人往里涌,施粥的几个人怎么喊也控制不住。
苏家在豫州也算大户,生意做的很好,苏家一向乐善好施,每逢灾祸之时都会救济那些穷苦人家。今年寒冬漫长,苏家已然布了好几天粥,可是耐不住人数实在太多,经常出现混乱状况,因此闻冰秋才决定来看看。
看着那些乞讨流浪之人穿着单衣瑟瑟发抖的挤着,闻冰秋无奈而怜悯,她让苏流觞待在车里,下了马车朝那边走去。
苏青连忙阻止,闻冰秋却还是坚持,苏流觞紧张地看着苏青护着她从那些人群中穿过。
闻冰秋生的极美,气质若仙,那些混乱的人看到她都很自觉的避开,生怕污染了这个人。
她的到来让混乱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得知她的身份,这些人更是千恩万谢,奇迹般的按照她的话自觉排成了三列。
人太多,闻冰秋叮嘱苏流觞后,也自己动手给那些衣衫单薄的人分派棉衣,苏流觞掀开车帘女静静地看着娘亲,眼里满满的都是孺慕之意。
小孩注意力并不集中,片刻后她的目光就开始游离,这条长街都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或者老弱妇孺,并没什么值得看的,当她兴致缺缺的准备挪开视线时,却突然停住了。
在那三列长队边,她发现一个小小的影子,之所以让她好奇,是因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很奇怪。别人都是紧张地挤过去排队,唯恐轮到自己没有了吃食衣物,可是那个缩着的影子远远只是看着那群人,仿佛她自己是一个看客。
苏流觞仔细观察着,那个小影子是个小乞儿,合该是个姑娘,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单衣,衣服已然小了,胳膊腿都露在外面,肌肤已然冻成青紫色,不过不同于其他乞儿,她身上干净许多。显然她很冷,紧紧团在一起,可是远处热气腾腾的粥好像并不吸引她,她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脚边几个雪团。
苏流觞看了许久,眉头紧了紧,她怎么不去领东西,这样下去不会冻死么?一贯被自家爹娘影响的苏流觞自然看不下去,她爬下马车径直走了过去。手忙脚乱的几人都没发现他家小主子不在马车里了,仍在忙里忙外。
苏流觞停在那小姑娘面前,小小的身子挡住了一片阳光,落下的阴影让那低头的小人抬起了头。
小乞儿脸色蜡黄,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头发乱糟糟的耷拉着,只是一双眼睛澄澈无比,落在苏流觞眼里漂亮的好像两块上好的琉璃。而且她并不像那些脏兮兮的小孩,脸色虽差,却很干净,若不是瘦弱了些,肯定会是漂亮的小姑娘。
显然这个年纪的苏流觞对于这样的小孩很有好感,她蹲下身子,低声问她:“你怎么不去排队呢?”
那小乞儿并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若非那目光闪了闪,苏流觞都以为她无视了自己。
不远处队伍中的人看到苏流觞穿的十分精致,猜到怕是派粥人家的小主子,连忙出声道:“小恩人,这丫头怪得很,从来没听到她说过话,估计是个哑巴。而且态度很不好,人家施舍她,也从不道谢,您莫要搭理她。”
他身边的几个稍大的孩子也七嘴八舌地开了口:“她可凶了,从不跟我们玩。”
“她是骗子,她有家的,可是还是老来抢我们的地盘,跑来行乞讨要东西,小恩人莫要被骗了。”
“她爹娘不要她,赶她出来的,我那日看见的。”
这些人都似乎都不喜欢这个小孩,语气里都藏着几分鄙夷和厌恶。苏流觞看着她的眼睛,即使他们这般说着,里面也并不起波澜,只是隐隐的有些悲凉。
苏流觞虽看不懂,但小孩子心思纯澈,莫名能感觉到她的难过。虽然那些人这般说,可是她依旧不想简单的对她下定义。她摇了摇头,阻止几人的话语,又凑近说:“你是不是太冷了?还是饿了?”
说着她伸手想去摸摸她那发青的小手,但是察觉到她动作的小乞儿仿佛是被蜇了一般,十分迅速地甩开她的手。
旁边几个妇人脸色微变,冲那小乞儿厉声喊道:“你个贱丫头,怎么能这般对待小恩人,果然是有人生没人养的!”甚至要过去教训她。
还有几个人一连声地道:“小恩人不要跟她计较,莫要生气,我们跟她不是一路人。”字里行间生怕苏流觞回去告状,惹得苏家不悦缩减布施。
那小乞儿怕是惊到了,转身推开几个人拐过街角跑了。
苏流觞回过神看到这个场面,皱了皱眉,自己好像给人惹麻烦了。顿了顿,她竟然抬脚追了过去。后面几人急喊了几声,却早已看不到两个小孩的身影。
苏流觞虽然年纪小,身上穿的有点多,但是自幼苏叶便教了她功夫,自然跑得比饥寒交迫的小乞儿快。不过追了两条小巷子,她就拽住了那个小乞儿。小脸陀红的她微喘道:“你莫要跑了,你脚不疼么?”
那小乞儿原本有些惊慌,听到她的话愣了愣,看了看脚下,才发现自己的那只破鞋早就掉了底。她有些窘迫地缩了缩脚趾,身子往后缩着,不愿靠苏流觞太近。
苏流觞此时拽着她的手腕,只感觉冰冷的没有一丝热度,瘦得只剩骨头,再看着她丝毫不能保暖的衣物,心里分外不好受。发觉她不愿自己碰她,她抿了抿小嘴,轻声道:“我放开你,但是你不许跑。”
看着低头不语的小孩,她又笑了笑:“跑也没用,你跑不过我,我总能追上你的。”说着松了手。
想来明白这话是事实,那小乞儿果真不再跑,只是缩在墙角。
苏流觞收了笑,认真道:“我不是来打你的,你莫要怕。我方才只是好奇,才来问你。你穿的太少了,肯定会冷。看你这样子是不是也没吃饭啊?”
似乎没料到苏流觞会说这些,那小乞儿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生得漂亮精致的小孩。
苏流觞看到那双眸子,莫名心里越发想同她说话。
“那粥排队人太多,你也吃不饱,我带你去吃别的,再给你找衣服好不好?”
那小乞儿与苏流觞对视良久,眼神终是有些松动。
苏流觞想起娘亲哄自己吃东西时的场景,眼珠子转了转,一本正经咂着嘴:“你想不想吃小笼包,就是那种刚出炉的,热气腾腾香得紧的。小笼□□薄馅多,还裹着汤汁,咬一口好吃极了。这大冬天冷得很,吃一口热乎乎的,味道好,吃完身子也暖烘烘的。”
听了她的话,小乞儿眼睛眨了眨,喉咙动了动,咽了几口口水,片刻后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青紫的小脸居然红了几分,惹得苏流觞笑得露出两个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