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影在外面等了三天,里面时不时传来压抑的嘶声,间或夹杂着呕吐声。她不只一次抬脚想进去,可慕锦那极为崩溃的声音低低地哀求她,不要进去,她知道是她站在外面。
坐在外面,她淡漠的脸上夹杂着一丝奇异的神情,似痛苦,似嘲讽。前来寻她的人看着她一人坐在廊间,没有表情,只是淡淡看着眼前的房门,不进去,亦不离开。可身上那极度压抑的气场,却与那张脸完全不符,除了过来送吃的人,无人敢过来说一句话。
方思饶赶来,也只是远远看着她,表情叹息而无奈。原本他以为,按照冉清影的性子和对慕锦的态度,这件事并算不得什么。毕竟无论怎样的慕锦,她都不会背叛她,反而,得了药老传承的慕锦,对她更有用。
许久后,就在方思饶欲要上前时,一直关了三天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冉清影眸子一动,立刻站起身疾走了几步,定定站在门前。
方思饶被她挡住视线,目光只落在了将门打开一条缝的手上,那只之手从阴暗中探出来,握在门沿上,指节分明,格外白皙,或者说已然薄的透明,青色血管都依稀可见,不带一丝血色。
可是他却发现冉清影不可抑制地退了好几步,身子还有些发抖,他感到不对,上前一步,却也是大惊失色。
此刻门缝已然开了大半,恰好能看清屋内那人的身影,她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中,很熟悉的装扮,正如药老一般,可是她伸出的手一只白皙漂亮,而垂在左侧的手,却是干瘦犹如枯枝,皱巴巴的皮肤裹着骨头,透着诡异的墨绿色,从那宽大的袖中露出来,可怖得很。可是更可怕的是未曾完全裹严实的脸,一边晶莹若玉,一边却是枯槁如鬼,这一瞬间的冲击,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她似乎看到了冉清影的反应,眼里瞬间涌上恐慌和痛苦,她似乎很想退回去,双手也缩回去想遮住脸,可是她动作异常迟缓,显得有些可笑。察觉到左手也是那般可怖,她又失措地放下来,整个人似乎濒临崩溃,不住抖着。
冉清影浑身发僵,随后她猛地回了身,方思饶猝不及防对上了她的眼睛,里面满溢的痛苦和愤怒仍未来得及收回。不过片刻她已然恢复了冷静,之前的情绪仿佛是他的错觉。只是她的眸子依旧通红,声音冷得发颤:“给我转过身!”
方思饶下意识赶紧转身,冉清影顿了顿,声音随后放柔了许多,低声道:“你别急,我……我们不看便是。”
身后窸窸窣窣之声想起,在冉清影说完话后,身后突然安静下来,随后悲凄压抑的哭声不断传来,她嗓子似乎有些哑,哭声破碎而断续,听得方思饶一个大男人都有些受不住。
冉清影眸中红色渐浓,她闭上眼,手指握的死紧。想到那张令人恐惧的脸,那带着痛苦无措,绝望到崩溃的眼睛,心仿佛让人拿丝线密密缠绕,不断收紧。疼意不剧烈,却丝丝缕缕难以忽视,让她闷得不行。
她做出决定时没多想,她只是觉得多了一个更有力的助手,而且药老撑不下去了,她必然需要一个人顶替他,而慕锦是最好的人选。得知慕锦私自去劫杀顾流惜,竟然动用了噬心时,她那一瞬间是怒不可遏的。可如今看到因着自己一手推动,最终变成这般的慕锦,她再想起此事,那股恼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懊悔和疼痛。
那个被自己从冥卫淘汰掉的废子中带回来的小姑娘,一直如影随形地跟了她十年。每当被苛责,被无尽的训练逼的快要崩溃时,总是她待在一旁陪着她,受罚时无人敢理会她,也只有慕锦会等到半夜,带着吃的偷偷溜进来陪她。
冉清影陡然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了,她身边唯一不曾远离她的只有一个慕锦罢了。
慕锦出来后,一个人躲在后山石室中,许久不曾出来。冉清影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也怕自己再让她崩溃,亦不曾去寻她。
可是习惯了每日有人给她准备膳食,给她煮茶,她恍然发现,似乎生活中的一切都有慕锦的影子。喝了口有些发烫的碧螺春,冉清影顿时觉得一切都不适应了,以前慕锦递上来的温度都颇为适宜,口味也远比这个醇厚。十年下来的习惯,突然被改变,让她整个人都不对劲,看着放在桌上的茶,冉清影垂下眼睑,苦笑一声:“冉清影,你还真是蠢透了。”
在翠玉峰过了元宵,处理好一些事务,闻墨弦便同顾流惜前往蜀地。唐沫黏两人黏得紧,顾流惜哄了许久,所幸唐沫也听话乖巧的很,即使舍不得,却也并未闹。只是被紫曦牵着,站在那里看着两人直扁嘴,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让顾流惜差点忍不住带着她一起走了。
只是随后闻墨弦说,她们见过萧远山后,要去西域一趟,亲自去会会冥幽教那两位长老,带着她定然不成,这才忍住了。
两人轻装简行,只带了着礼物给萧远山几人,一路上行踪隐蔽,倒也没遇到什么阻拦。
新年伊始,万家欢庆,这个节日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怕是一年中最大的喜庆。暂停一年的劳作,享受着阖家团圆的幸福,美满而欣慰。
闻墨弦甚少出门,这种景象她已然许久没见了,一路上又有顾流惜配着她,往日里一向淡雅温柔的人,到是罕见的有了几丝兴奋。
顾流惜对这样的闻墨弦更是疼到骨子里了,忍不住便想带着她四处逛逛。等快到了蜀地,原本简单的行李中,便多了许多小玩意儿,街上艺人捏的小泥人,元宵节中特有的彩绘面具,陶埙。至于那种街头的糖葫芦,糖人那些在闻墨弦嘴里是小孩子玩意儿的吃食,也被顾流惜带着喂了不少给她。看着她一副都是你逼我的,我才没那么幼稚,却是吃的很欢快的模样,顾流惜心里好笑的紧。
到了蜀地,闻墨弦自然不肯将那一堆“奶娃娃”玩意儿带上山,顾流惜抿嘴笑了起来:“那便不要了吧,嗯,街上有许多小孩子,分别给他们,他们定然很欢喜。”
闻墨弦眉头抖了抖:“不是说要给沫沫么?怎么就不要了。”
即使是给唐沫,也是回程买,怎么会一路带到蜀地来。顾流惜有些憋不住了:“那你说怎么办?”
闻墨弦伸手将那些东西,拿包裹包好,随即唤道:“影子。”
顾流惜一愣,看着甚为熟悉的身影,心中了然,想来苏望他们也不可能放心闻墨弦身边没人护着。
影子恭敬地站在闻墨弦面前,随后接住了闻墨弦递过来的包裹。
“好生拿着,在山下寻间客栈休息,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
影子:“……”
他愣了半天,随后才有这结巴道:“是阁……主子。”
闻墨弦也不管他那精彩纷呈的脸,转身朝山上掠去。顾流惜连忙跟上,两人走出好远,顾流惜才停下来,咯咯笑了起来。
她走到闻墨弦面前,看着她,边笑边后退着走,故意学着闻墨弦那有些淡的嗓音:“好生拿着,寻间客栈休息,这几日你们辛苦了。”
“噗嗤,有你这样的主子,怎么可能不辛苦。”顾流惜乐不可支,眯着眼笑得停不下来。
闻墨弦神色淡然,眼里却有些无奈,看她一直倒着走,还在那笑,轻声道:“莫闹了,好好走路,当心摔着。”
顾流惜不以为意:“我功夫好的很,怎么会摔。”
闻墨弦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快走了一步,手指轻轻拂过她腰侧,顾流惜猝不及防,腰间一麻,顿时后仰了过去。
恰好闻墨弦凑的近,惊慌下伸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随即一双手便顺势将她揽进怀里。也不知道被她拿捏到了何处,她一时间身子都有些发软。
闻墨弦觑了她一眼:“让你不听话,这下腿软了吧。”
顾流惜瞪大眼:“……你!”
“莫急,腿软不打紧,你指路,媳妇我带你走便是。”说着打横将人兜在怀里,运起轻功一路在落下细碎阳光的林间,悠然掠过。
依稀间还有人在那低声道:“想抱我直说便是,做什么故意欺负人?”
“惜儿。”
“嗯?”
“何以皮厚至此?”
“……”
“闻墨弦!”
重逢至今,两人一路都难得安宁。之前是闻墨弦身体不好,即使再如何轻松,顾流惜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她有个不好。后来她病好了,却是开始劳心劳力,两人即使独处,也是因着有要事,唯独这次蜀地之行,最是轻快。
没有冥幽教,没有名剑山庄,顾流惜也暂且忘记闻墨弦身体隐患,两人如同普通恋人一般,笑闹嗔语,回去见长辈。这种感觉,却是顾流惜弥足珍视的。
听到那水流冲击之声时,顾流惜拍了拍闻墨弦的肩膀:“快到了,你放我下来,抱了这么久,怕是累得紧了”
闻墨弦放她下来,笑了笑:“腿不软了?”
顾流惜伸手掐了她一记:“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闻墨弦眨了眨眼:“我很紧张。”
顾流惜看着她站在那,笑得温暖宜人,哪里紧张了?
拉着她的手,朝着那方小院走去,不过行了数步,闻墨弦突然将她推到一边,回头纵身跃起,抬脚横踢,将一道迅猛扑来的身影逼开。
那人速度极快,凌空拧身回转,朝闻墨弦再次攻来。两人不过瞬间变拆了十几招,随即毫不停顿,再次缠斗了起来。
两人身影都格外快速,闻墨弦一身白衣,如今只能看到一抹白影,同那一身灰色衣服打的热火朝天。
顾流惜原本心里一惊,随后认出来那人分明是她师傅。
闻墨弦之前原本也是有些惊讶,但看着眼前精神矍铄的老人,顿时明白过来这人便是顾流惜的师傅。心里有些犹豫,不知他这是何意,手里的动作也有些慢了。
萧远山老远便看到两人上山,因着之前顾流惜的话,最重要的,是这人竟然这般抱着他徒弟,因此他立刻便猜到这看起来文静娴雅的女子,便是他家徒弟口中的闻墨弦。
眼看她带着顾流惜掠上山,气息丝毫不乱,走路间轻盈却甚为稳重,一看便内功修为不凡。又想着便是这人拐了他徒弟,便故意出手试探一番。结果越打萧远山眼睛越亮,这小丫头看着年龄不大,这功夫着实俊得很,他原本觉得他家丫头功夫心性都是顶尖的了,不曾想这丫头更了得。
眼看原本打地正好的人,突然有些犹豫,顿时眉头一凛,收了些力道,一掌拍在了闻墨弦肩头:“临阵对敌,畏首畏脚,大忌!”
随后再次蓄积掌力攻了过来。
闻墨弦被拍得一个趔趄,却没怎么受伤,当即认起真来。不料顾流惜却看得脸色发白,忍不住直接插了进来。
这边两人都认真了,顾流惜情急之下突然拦过来,当下都惊了一跳。
闻墨弦赶紧散了内力,将她拉到怀里,迅速避开,却还是被来不及收手的萧远山的掌风扫到,撞到了一旁的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隐隐夹着声闷哼。
闻墨弦揽着顾流惜,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迅速抬手将顾流惜的手从她腰间拨开,看着那有些发抖的手,隐隐燃起股怒气。
顾流惜本来也是气急了,可是眼前这人那怒气显然更大,准备喊出的声音,也不由低了下去:“你们别打了。”
闻墨弦没说话,只是看了眼一脸紧张凑过来的萧远山。
萧远山看见顾流惜手背一片青紫,还在发抖,也意识到不妙:“这……伤得怎么样了?”
正小心检查她手掌的闻墨弦凉凉道:“骨裂了。”
萧远山剑圣之名绝非浪的虚名,纵然是那道掌风,那冲击的力道也不轻,顾流惜怕她撞到树,伸手给挡了下,力道几乎全都撞在她手掌上,这损伤自然不轻。
萧远山听得一噎,却明白错的是自己,愧疚道:“惜丫头,我……我只是想试试她的功夫,没想真伤她。唉,都是我不好。”
顾流惜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也是关心则乱,细想下,师傅也不会真对闻墨弦下重手,只是看到她被打了,她就忍不住。说起来,她也对不住师傅。
“师傅,是我不是,我不该这么鲁莽的。”
萧远山虽心疼她,可这一点他还是心酸酸的:“哼,你就是看到为师打了她,才这般,以前才没这般毛躁。”
闻墨弦撕了块衣摆,将顾流惜的手掌小心缠好。这才对着萧远山恭敬施了一礼:“晚辈闻墨弦,见过萧前辈。今日之事,是我不是,没护好流惜。她之所以担心,只是因着晚辈之前身子太差,她下意识觉得我体弱,受不得伤。而且您和我的功夫,流惜心里已有数,晚辈远非您的对手,这才这般急。”
萧远山捋了捋胡子,看着眼前已然收敛了那股怒气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生有意思的丫头。
看着顾流惜的手,他忙收了笑:“赶紧进去,那一下撞得不轻,让你师姐给你上些药。”
看着她裹着的手,忍不住埋怨自己:“都是我不好,没事手痒,这才刚过完新年,回来便伤了。”
柳紫絮恰好去了后山,回来看到顾流惜两人,同闻墨弦打了招呼,还未多说,便被萧远山拉了过去:“絮儿,来看看惜丫头的手。”
柳紫絮看她手被裹着愣了下,赶紧解开,此刻青紫的手已然肿的老高,看上去有些凄惨。
柳紫絮和萧远山吸了口气,顾流惜一愣,忙看着闻墨弦,她此刻已然又阴了下去。
其实也就当时痛的厉害,现在就觉得有些发麻,骨头有些跳痛,到是还能忍。
“没事,就肿得吓人了些,并不是特别疼。”
柳紫絮白了她一眼:“都伤到骨头了,还没什么?!怎么会弄成这样?”看样子是方才才伤得,回趟家,怎么伤着手了?
顾流惜打着哈哈,只说不小心。柳紫絮替她处理好后,孟离和施棣,也回来了。
看到闻墨弦,孟离愣了愣,却仍是有礼打了招呼。
几人相互见过礼,并未有生分尴尬的感觉。
施棣看着闻墨弦,眼里满是惊艳,他平日里见过的姑娘,除了他两个师姐,都是山下寻常女子,原以为最好看的莫过于他两个师姐,却不曾还有人生的比二师姐还精致。
偷偷拉过柳紫絮:“师姐,那位闻姑娘什么人啊?二师姐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柳紫絮瞥了她一眼,看他时不时暼闻墨弦,揪了揪他的耳朵,低声道:“混小子,乱看什么,那是你二师姐的……”柳紫絮突然不知道怎么说。
“二师姐的什么?”
“是你二姐夫。”
“……”施棣愣了半天,“她是男人?”
柳紫絮不想跟他说了,直接拽着他出去了:“该准备晚膳了,你给我去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