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门里,许梁听了王尚书遮遮掩掩的一番解释,不禁感叹,在大明朝做小官难,做大官也不容易。
王永光乃是朝中正二品大员,执掌吏部,权势威盛一时。然而随着温体仁的顺利入阁,王尚书的危机感就越发强烈。近几日关于地方上几个知府的调整问题,吏部报到内阁的方案,都基本上遭到内阁的否决。
如今的内阁里,首辅周延儒,与另两位内阁大臣:曹于汴和温体仁,基本上是已经抱成一团了。而武英殿大学士孙承宗,原本还兼着兵部和辽东的差事,大部分时间都在辽东,朝庭的事情基本上不怎么发言。至于次辅成基命,见崇祯皇帝越发看重周延儒,也就缩在后面,对周延儒唯唯喏喏。
再有最后一位东阁大学士徐光启,虽然是天子帝师,却是刚入阁,资历最浅,在内阁里也没什么发言权。
吏部的方案被内阁否决,说白了就是被周延儒,温体仁,曹于汴三人给否决了!
王尚书感到了危机,他一个人是干不过抱成团的周、温、曹三人的。他便将结盟的目标瞄准了东阁大学士徐光启。
为什么选中徐光启,王尚书也是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的。首先徐光启虽然在内阁里资历最浅,但他是天子帝师,恩宠不比周延儒少多少。再者徐光启如今也在单干,从没有听说过他在拉帮结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永光是实在没得选了。内阁大臣就那么六个,周延儒三人已经抱成团了,剩下的成基命老官油子,滑不溜手,实在不怎么靠谱。而孙承宗久掌兵事,杀伐决断,对拉帮结派之事向来嗤之以鼻。选来选去,就只剩下徐光启了。
然而徐光启也不是王尚书想靠上去便能靠上去的。朝庭里谁都知道他是天子帝师。身价倍涨。王永光到底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斯文人,即便是要投靠过去,至少也要做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意境来,否则就太有辱斯文了。
直接跟到徐光启面前抱大腿太丢人。委委婉婉的又太麻烦,最简单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找一个王永光自己信任,又与徐光启关系要好的人当个中间人。
许梁便是王永光选中的这个中间人。
吏部尚书和东阁大学士要抱团,许梁十分乐见其成。听罢王尚书的一席话。许梁当即拍胸表态,会在适当的时候向徐光启表达王尚书的意思。
许梁最近由于告祭太庙的准备事项,与太常寺卿付玉往宫里跑得勤快。上头有礼部尚书李腾芳盯着,许梁和付玉想偷懒都不行。这日许梁跟着李腾芳和付玉两人在养心殿内向崇祯皇帝做了一个关于告祭太庙仪式准备工作的专题汇报。
李尚书事无巨细,啰啰嗦嗦地说了近两个时辰,许梁和付玉两人听得满嘴苦意,陪着笑脸时不时的附合两声。终于连案台之后的崇祯皇帝也听得不耐烦了,好言勉励李尚书几句,才将老头打发出来。
崇祯皇帝所说的,真的是寻常的安抚之语。然而李尚书听在耳中的意义却非同寻常。出得养心殿来,一个劲地向许梁和付玉感叹:这阵子的辛苦没有白费,陛下还是很满意的!
然后又要拉着许梁和付玉两人回礼部衙门再参详参详祭祀仪式。
许梁见机得早,一脸歉意地朝李尚书拱手道:“那个……真是抱歉,尚书大人,下官进宫之前,便得到消息,今日轮值的东阁大学士徐阁老正在内阁值房等着见我。怕是得不能随尚书大人回衙了。”
李尚书听罢,一脸遗憾:“既然是徐阁老相召,那担搁不得。许大人快去吧。”说着一手紧紧地抓住太常寺卿付玉的手臂,道:“那付大人随本官回去再商量商量。”
太常寺卿付玉临走之前,看向许梁的眼神有种受尽折磨的凄凉。
今日内阁值房的人是成基命和徐光启,这点许梁早就弄清楚了的。许梁不紧不慢地一路欣赏着宫内沿途的景致。不久便到了内阁门外。向门口守卫的大汉将军通报一声,不久,许梁便被人引进了内阁。
内阁其实也就是一间大殿隔断而成,除了内阁首辅周延儒和次辅成基命二人有单独的办公房外,其余的四位内阁大臣,都是两人共一间办公房。
与徐光启共用办公房的是同期入阁的温体仁。只是今日他不在。房内便只有徐光启一人。
许梁走近房间,徐光启正将手上一份奏折的拟字书写完,合上奏章,徐光启便看向许梁,招呼许梁道:“自老夫搬进这内阁之后,许梁你还是头一次进宫来看望老夫吧?”
许梁站到徐光启书桌前,呵呵拱手道:“徐大人如今是东阁大学士,地位大不一样了,下官岂能如从前一样随意,想见便能见着?”
徐光启听罢,指着许梁笑骂道:“少来。你如今已不再是陕西参政,而是光禄寺卿,这皇宫内院,只要宫门未落锁,你随时可以进出,见老夫还不容易!只是看你有心无心而已!”
许梁被说得脸色微红,捏了捏鼻尖,讪讪地拱手道:“徐大人教训得是,下官一定改正!”
徐光启原本便不是真心要责备许梁,闻言便抚须长笑。
许梁跟着陪笑,打量眼徐光启,见徐光启虽是长笑之中,神色间却难掩疲惫之色。便真诚地劝道:“大人,半月不见,您憔悴了许多。国事虽重,但大人也要注意身体。”
徐光启轻叹一声,目光在书桌上的一堆奏折上一扫而过,道:“以往在礼部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进了内阁,才猛然发觉国事竟如此繁重。唉,咱们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数百座府县,每一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事情,需要内阁决断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许梁道:“国事重要,大人的身体也重要。”
徐光启轻轻摇头。忽的看向许梁,问道:“对了,许梁。你是从陕西出来的。陕西巩昌府境内,有一个民军首领,是个女的,叫李庭的。你可知道?”
许梁心中一动,缓缓点头道:“民军中难得一见的女首领,下官在陕西为官,多少也听到一些。下官听人说,李庭此人虽是女儿身。但行事带兵却丝毫不输于那些男首领,在陕西当地民军之中,她的名气也甚是响亮。怎么?大人怎么想起问这个人?”
徐光启便揉着眉心,担忧地道:“老夫也是前两天才得知的,半个月前,陛下曾给三边总督杨鹤下了一道密旨,要杨总督设法将那李庭密秘押解进京。如今杨总督刚刚招降了那李庭的人马,军心不稳,却又急着把李庭押进京来,老夫担心。杨总督此举,会引起那些归降的民军的不满。只是这是陛下的旨意,唉……”
许梁吃惊地问道:“这么说,那李庭已经被押解上路了?”
徐光启沉重地点头,道:“前天三边总督杨鹤的折子刚到,说押解李庭的人马已经上路好几天了,用不了多久便能到达京城。”
许梁啊了一声,心中惊疑不定。
徐光启说完,一时陷入了忧虑之中。两人便各怀心思地沉默一会,徐光启问许梁道:“对了。许梁你今日进宫见老夫,可是有事?”
许梁忙收敛心神,回头朝办公房门外边看了一眼,见没人过来。便朝徐光启拱手,轻声说道:“前些天吏部尚书王大人把下官叫了过去,要下官给大人您带句话,说您得空的时候,想找个清雅点的地方请大人过去坐一坐,喝喝茶。聊聊天什么的。”
徐光启便目光审视地看着许梁。
许梁讪讪然,道:“下官思考了许久,想着大人您如今虽是东阁大学士,但在内阁里却是新人,朝堂上没有几个盟友帮衬着,做起事情来也不趁手。下官便想,既然王尚书有那方面的意思,那大人前去见见也无妨……大人,您说呢?”
徐光启目光眨动几下,盯着许梁,问道:“只是王尚书一人?”
许梁一愣,郑重说道:“就王尚书一人,没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人。”
徐光启听罢,垂眉闭目沉思了好一会,才睁眼说道:“最近国事繁重,怕是没时间了。待陛下告祭太庙之后,应当会空暇一阵,恩,你回去转告王尚书,时间就定在那时候吧。”
许梁听得喜上眉梢,笑呵呵地道:“下官这就去回话。”
许梁出了皇宫,拐到吏部衙门,将徐光启的意思转告给了吏部尚书王永光,便回了东江别院。
东江别院里,丫环柔儿见许梁回府了,便忙着去准备热水供许梁洗手洗脸。
许梁进了后院,到了大夫人冯素琴的房间,见冯素琴正在捧着一本帐册,一边看着,一边将面前的算盘拨得哗啦响,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
许梁见状,便坐到了冯素琴身边,朝她手上的帐册上瞟了一眼,问道:“娘子,在算什么呢?”
冯素琴抬头看了许梁一眼,道:“梁记三月份的帐目报上来了,进帐减少了许多,我正在核算呢。”
许梁哦了一声,见丫环柔儿已端着盆热水进来了,示意她放到脚边,又取过柔儿手上的毛巾打温了擦了擦脸,便在柔儿的服侍下脱了官靴,开始泡起脚来。
冯素琴一边核算着帐目,一边与许梁说几句闲话。待许梁泡脚完毕,换上家里穿的棉鞋,布袜。冯素琴也停止了拨算盘,瞪着帐目上的数字,气鼓鼓地嘟嘴道:“这梁记的生意没法做了!”
许梁道:“怎么了这是?”
冯素琴道:“梁记三月的总进帐,比前几个月减少了四成,近三万两银子。梁记在陕西的井盐,煤矿,田产,营利都大不如从前了。那个该死的三边总督杨鹤裁了咱们的梁军还嫌不够,对咱们梁记的生意也是百般打压,真是气人!”
许梁听了,疑惑地道:“三边总督杨鹤在平凉针对咱们的井盐生意成立了平凉盐运使司,这事我是知道的。可是梁记的煤矿在汉中,杨总督怎么打压得着?”
冯素琴妙目横了许梁一眼,嗔怒地道:“相公,你这阵子眼里只有光禄寺,哪里还会去留意梁记的生意!自从你调任光禄寺卿,离开陕西之后,那陕西镇守太监胡公公,早就抱上了杨总督的大腿,有胡公公的帮忙,杨总督想打压梁记煤矿还不容易?”
许梁愣了愣,顿时气得牙根都痒痒,骂道:“这老匹夫还是太闲得慌了!一天到晚不干实事,尽想法子针对我许梁了!”骂着,许梁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走动起来,很是恼火。
冯素琴见状,便劝道:“算了,谁让他杨鹤是三边总督,官职比相公你大呢。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大不了咱们梁记在陕西的生意都不做了,全转到江南和京师两地来。”
许梁闻言脚步一顿,不甘心地道:“不行!梁记在陕西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规模,就这么转移,损失太大了!”
“那怎么办?”冯素琴瞪目问道。
许梁喃喃说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又转了两圈,许梁停住脚,朝丫环柔儿道:“柔儿,去把铁头叫来。”
铁头就在前院,很快便站到了许梁面前。
“少爷,您找我?”
许梁沉声说道:“我刚刚得到消息,三边总督杨鹤已经派人押了四小姐李庭往京师赶来了。你去安排一下,想法子让四小姐李庭到不了京城!”
铁头听了,摩拳擦掌地做了个一刀切的手势,问道:“少爷,要留活口吗?”
许梁惊得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还不能杀李庭。”见铁头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己,许梁便招手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干。”
待铁头将头凑了过来,许梁附在他耳边,小心地嘀嘀咕咕一阵。铁头听罢,兴奋地猛点头,转身飞跑出去安排人手了。
许梁眼望天空,喃喃说道:“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是错?”随即很快甩头拋开脑中这种疑虑,暗自给自己鼓劲:我这么做,都是让杨老匹夫给逼的,即便是做错了,责任也不能全算在我头上,至少杨老匹夫要负九成以上的责任!而我,是被压迫的受害方,应当被广大大明官员和百姓同情的角色。
恩,就是这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