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早已是如何时分,素日里这个时辰,莫说荣庆堂了,怕是整个荣国府都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然而今个儿注定会是个不眠夜了。
荣庆堂穿堂之中,贾赦急得团团转,隐约听到外头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忙不迭的往外迎了上去。只见在那皎洁的月光下,那拉淑娴只身着最为简单的家常衣裳,浑身上下无任何钗环首饰,素着一张脸出现在了荣庆堂内。可饶是如此,贾赦也是激动万分。
“淑娴你可算是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贾赦伸手拉过那拉淑娴,直接领着她就往里头走,且边走边道:“贾政那小子是越大越混帐了,之前在书房里下死手打了珠儿,我不过是说他两句,他还委屈上了。要是他仅仅自个儿生闷气倒也罢了,我才懒得理会他,结果万万没想到,这混账东西竟跟着我追到了荣庆堂里!”
一口一个混账,贾赦也是气急了,且除了生气之外,更多的还有焦急不安。
方才,贾赦抱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珠哥儿来到了荣庆堂里,原本贾母早已歇下了,可珠哥儿哭得厉害,别说就在荣庆堂里的贾母了,纵是隔了一小段路的荣禧堂那头,也隐隐听到了专属于孩子的那种凄厉尖叫哭声。贾母也是真心疼爱孙儿,只披了件外裳就慌慌张张的奔了出来,还不等问清楚缘由,贾政便追了过来。
于是,珠哥儿哭得愈发的凄厉了,且一度呈现四肢痉挛的状态。贾母心疼孙儿,也跟着一道儿哭了起来,旁人劝都劝不好。偏贾政只一味的跟贾赦争辩,非要贾赦为方才的言行道歉。这档口,王夫人也过来了,也不知怎的搞的,争执之中,贾政误伤了王夫人,将后者一巴掌打得趴在了地上,而贾母许是心疼外加受惊过度,两眼一翻也跟着晕了过去。再看珠哥儿,早在争执过程中便已不省人事了。
“大夫呢?可有唤人去请大夫?先带我去瞧瞧老太太。”
那拉淑娴急急的打断了贾赦的讲述,大概的过程她已经听明白了,至于贾赦话语之中大段大段责骂贾政的话,却是可以等事态平稳之后,慢慢再听的。
“早就让人去唤大夫了,老太太那儿倒是没甚么,有珍珠看着,我是让你过来瞧瞧珠哥儿,他似乎有些不大好。”贾赦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话被自家媳妇儿打断,只干脆利索的回答道,并将那拉淑娴往东厢房拉。
“先去看老太太。”
“这……行罢,快些。”
想通了那拉淑娴的顾虑,贾赦只一叠声的催促着。不过,也正如贾赦所言,贾母的情况并不严重,且其实这会儿已经略有些清醒了,只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般,有气无力的躺在床榻上,幽幽的吐着气。
只瞧了一眼,那拉淑娴就知晓贾赦的推测并不错,贾母绝对无事,就算不请大夫,再缓一会儿,自个儿也能好:“老爷您留下照顾老太太罢,我自己过去瞧瞧珠儿。放心罢,不会有事儿的。”
甭管怎么说,孝道仍是最重要的。也许大房这头并不在意外人会怎么说道,却不得不防着另一个人——贾政。
那拉淑娴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夫妻俩拼死拼活的救了珠哥儿,回头却被贾政告上一状,指责不孝。若真发生了这种事儿,就算她本人问心无愧,也一定会被呕死的。毕竟,她可不是那等真正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好在贾母所在的正堂内室离东厢房并不远,只片刻工夫,那拉淑娴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珠哥儿。
当下,那拉淑娴心头一个咯噔。
紧走两步到了床榻前,那拉淑娴伸手将珠哥儿上半身托起,借着旁边小几上那微弱的烛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后,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立刻去寻一些干净的棉布来,快!”
珠哥儿房里并不缺丫鬟婆子,可这会儿也不知是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况给吓懵了,还是不想理会来自于那拉淑娴的命令,眼瞅着有一会儿了,却依然没人动弹。
“我的话听不明白吗?”那拉淑娴一个眼刀子甩过去,一屋子的人都跪下了,最终还是她从东院带来的丫鬟咬牙去旁边翻了柜子、箱奁,没寻到棉布,只能拿看起来干净的棉布褒衣过来凑数。
都到了这会儿,那拉淑娴也顾不上嫌弃了,只让人拿剪子绞了一小段,强行扒开珠哥儿的嘴,硬生生的塞了进来。只这么眨眼工夫,她就看到珠哥儿微张的嘴里露出了一节受伤的舌尖。年岁小的孩子若是受惊过度,很容易产生痉挛,而在痉挛的过程中,不小心咬伤舌头更是寻常。就算碍于力道不会受到太重的伤,可想也知晓,舌头对于人来说有多重要,一旦受了伤,不好养不说,连药都用不了,更别说舌头上头的伤几乎能让人痛彻心腑。
那拉淑娴往珠哥儿嘴里塞了棉布,又拿手去探珠哥儿的后颈、后背,摸得一手汗渍后,扭头怒喝道:“你们怎么照顾哥儿的?还不快立刻拿一身干净的褒衣给他换上,他浑身都湿透了!”
“珠哥儿!你滚开!离我的珠哥儿远点儿!”
王夫人跟一头受伤的狮子一般,凶神恶煞的就冲了进来,满脸狰狞的神情配上她额头那个硕大的肿包,看得格外的渗人。不单如此,她还径直冲到了床榻前,伸手向着那拉淑娴便是狠狠一推搡。亏得那拉淑娴原是坐在床榻上的,后头又有丫鬟挡着,这才仅仅是略往后仰了一下,并不曾受伤。可饶是如此,却也将她气得不轻。
“王氏!你最好弄弄清楚,我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甚么?你、你个……”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却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原本已到了嘴边的话,憋了许久才恨恨的挤出一句话,“我用不着你假好心!”
“哼,那你就自便罢!我还懒得管这摊子事儿了。”
尽管早已预料到了王夫人事后未必会感恩,可那拉淑娴还是没有想到,王夫人不单不知晓感恩,竟然还倒打一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这般想着,那拉淑娴索性起身打算离开,只是临走前下意识的望了床榻上的珠哥儿一眼,脚步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前世,她的五公主夭折时年仅两岁,她的十三阿哥永璟则是没熬过三岁。
今生,尽管从不曾亲眼见过,可原主留下的记忆里,有一大半都是关于那个早夭的长子瑚哥儿。
珠哥儿长相清秀可爱,跟她前世的儿女并不大相像,再说年岁也不符合。可珠哥儿却跟她那素未谋面的长子瑚哥儿长得足有七八分相像,且瑚哥儿夭折的时候,也是这个年岁。
“大夫呢?还不曾到吗?”那拉淑娴起身站到了床榻后头,侧过头连询问身畔的丫鬟。按说以贾赦的说法,他是先让人去唤大夫,后才派人去东院寻她的。从她离开东院匆匆赶到荣庆堂,又去瞧了一眼贾母,还在珠哥儿房里折腾了这许久,怎么说大夫都应当到了罢?
丫鬟也不大清楚,只道了声饶便往外头而去,没过多久就转回来,面色古怪的回道:“太太,大夫来了,在老太太那儿。”
那拉淑娴初时一愣,旋即却面色难看了起来。说起来,像类似的事情,前世她真没少遇到,有时候是她想要用太医,却必须让着皇太后。不过,更多的时候却是她用着,让其他的嫔妃候着。只是,这样的事情却也不能一概而论,至少前世每当宫中有孩子病倒时,只要她知晓,就定让太医先给孩子们看,毕竟有时候大人能等,孩子却等不得。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轮不到这样的事儿了,没想到,这就发生了。
“弟妹,你守着珠儿罢,我去请大夫过来。”那拉淑娴丢下这句话,便快步离开了。只留下面色微变的王夫人低垂着头看着早已面色惨白如纸的珠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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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贾母房内已经再度掐起来了。
贾赦等得挠心挠肺的,好不容易盼到了大夫,却不曾想领路的竟是贾政,再一想,只怕贾政方才拂袖离开就是为了去寻大夫。这般想着,贾赦刚有些欣慰了,却不曾料到贾政执意要让大夫先给贾母诊断,哪怕贾赦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珠哥儿那头更危险也无动于衷。
“二弟,母亲这儿无事,先让大夫去看珠儿!方才就瞧着不好了,赶紧去呐!先看珠儿!”
“大哥此言差矣,先生教导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我却万万不敢忘的。更别说百善孝为先,于情于理都应当先让大夫为母亲诊治。”
“可是珠儿……”
“不过是区区黄口小儿,哪里能同母亲相提并论?莫说他如今并无大碍,纵是真当出了事儿,这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吾等所能干涉,由他去罢。”
“放屁!!”
等那拉淑娴领着仆妇进来时,恰好听到贾赦最后那语,抬眼看时,贾赦也已同贾政掐起来了,当然贾政万不敢同贾赦动手,只被逼到了角落里,铁青着脸对贾赦怒目而视。一旁的丫鬟婆子并刚来的大夫都看愣住了,包括刚有些醒转的贾母。
那拉淑娴这满脸无奈的上前劝道:“大老爷快消消气,且先让大夫瞧一瞧老太太。若无事的话,再去瞧珠哥儿也不迟。”又向贾政道,“珠哥儿却有些不大好,如今弟妹正陪在他身旁,二弟可要去瞧瞧?”
贾政甩手挣脱了贾赦,却并不看那拉淑娴,只冷笑着道:“我可不像某些人那般不孝,谁想去瞧就去瞧,我是定要陪在母亲身畔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已是多说无益。
诸人索性就按着那拉淑娴的建议,先让大夫为贾母诊治。期间,贾赦只气呼呼的走到那拉淑娴旁立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而贾政却反倒是像胜了一句似的,站在贾母的床榻旁,向贾赦略扬了扬下巴,随后才侧过脸去瞧大夫,关切的问道:“我母亲可无事?方才她忽的就晕厥了过来,险些把我吓了个魂飞魄散。大夫你可要好生诊治,我母亲万不能出事。”
大夫只略点了点头,拿手指在唇边比了比,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抬手眯眼开始为贾母诊脉。片刻后,大夫松了手,略一沉吟,道:“贵府老太太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精力不济。我看也无需开方子,只需仔细将养了,用不了几日便能大好。”
“那就赶紧去东厢房瞧瞧珠儿罢。”贾赦生人勿近的神情只维持了不到片刻工夫,听大夫这么一说后,忙不迭的催促道。
哪知道贾政闻言却毫不客气的横了贾赦一眼,冷冷的道:“是珠儿重要还是母亲重要?还望大哥仔细思量一番。”正了正神色,贾政又向大夫道,“还是开个方子罢,我母亲到底已不年轻了,若是药方子不大合适,开个药膳方子也可以,左右咱们府上也不缺那几个钱。”
这是钱的问题吗?贾赦被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有心想要破口大骂,又被那拉淑娴强拉住,不得已只得将一肚子的火气强行压了下去,面上的神情则是愈发的难看起来。
自家人都各唱反调,大夫只满脸无奈的等着这俩兄弟将想法统一,当然最终还是贾政胜了,一来他站着道德的制高点,二来却是贾赦不希望再磨叽下去只求速战速决。
又过了一刻钟,大夫终于写好了方子,且还是两份,一份是药方子,一份则是辅助的药膳方子,等他一将笔搁下,贾赦便一个箭步上前强行将人拖走了。
因着贾赦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那拉淑娴略慢了一步,也是这略慢的一步,让她无意间看到了贾政面上露出来的自得。
——难不成贾政真觉得自己做对了?用对亲生儿子的漠视,来衬托他对母亲的孝心?
不由得,那拉淑娴从心底里涌起了一股子寒意。她自认为历经两世,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且前世的乾隆帝也是号称孝子的,可饶是如此也没有绝情到不顾自己亲生骨肉的地步。当年,她的五公主夭折时,正是同乾隆夫妻感情最甚之时,那会儿她是伤心欲绝,乾隆也是哀伤不已,一度连看到旧物都忍不住落泪。
而贾政……
不寒而栗。
那拉淑娴打着冷颤快步离去,活脱脱的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似的。好在之前已有贾赦的先例,因而那拉淑娴的脚步再匆忙,也没人会想到那方面去。倒是贾政,冷笑的望了门口一眼,转过头来之时却已换上了满脸的关切:“母亲,儿子这就命人去熬药,回头母亲趁热喝了,就赶紧歇下罢,时辰不早了。”
贾母歇了许久,这会儿看着也有些精神头了,方才的事儿自然也都被她看在眼里了,迟疑了一瞬后,贾母问道:“珠儿无事罢?”
“不过就是略哭了两声,顶多回头嗓子哑几日,有甚么大碍?母亲且放宽心,好生养着身子骨。”贾政情真意切的道,见贾母面上仍有些忧虑,忙又道,“王氏在珠儿跟前候着呢,她一个当娘的,若是连孩子都看不好,要她何用?”
对于贾母来说,两个儿子之间定然是次子贾政更为靠谱一些,而两个儿媳妇儿之间,却是那拉淑娴更为妥当。不过,这也得看具体的情况,旁的不说,在对待珠哥儿一事上,贾母还是挺信任王夫人的。
这般想着,贾母便安心了,知晓药没那么快熬好,她主动道:“政儿你也去瞧瞧珠儿罢,我先歇会儿。”
“母亲您歇着罢,儿子就在旁边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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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贾母房内的母慈子孝,珠哥儿房内却是一片混乱。
大夫是被贾赦强行拖过来的,最初大夫还颇有些不乐意,可在看清楚床榻上那明显面色不对的珠哥儿时,大夫也跟着面色大变:“都病着这样了,应当让我先来这里!”话一出口,方才在贾母房内的情形立刻在脑中回想,大夫没再多话,只讪讪的向前几步,伸手给珠哥儿诊脉。
珠哥儿的面色比之方才更差了,若说方才是惨白如纸,那么如今却是面上泛着一丝铁青了,尤其是被棉布撑开的嘴唇,更是略有些朝着紫黑发展。
“痉挛过了?怎的不早些堵住他的嘴?”大夫伸手将珠哥儿嘴里的棉布团掏了出来,他看得比那拉淑娴更为仔细,且这会儿珠哥儿也不再抽搐了,没必要再塞棉布团,因而大夫在打量了许久之后,眉头紧锁的道,“舌头伤得有些严重,这个不好治。”
贾赦急吼吼的道:“不好治也得治,需要甚么药,大夫你说。”
“不是药的问题。”大夫顿了顿,又拿手去探珠哥儿的额头,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半响才道,“拿纸笔来,赶紧先灌一副退烧的药,把今个儿晚上给熬过去的,旁的事儿以后再说。”
舌头上的伤口仅仅是不好治,而发烧才是最要命的。
经过大夫这么一提醒,贾赦和那拉淑娴才发觉珠哥儿的面色隐隐透着潮红,只是因着先前脸色太难看了,以至于让人忽略了这一点。
纸笔很快就被拿来了,大夫也开了方子,所幸如今虽是晚间,□□国府里素来都是备着常用药的。几番吩咐下去,很快就配齐了药,厨房那头也赶紧熬上了。
“哼,亏得厨房人手多,若是也仅只有一人,怕是贾政那混账东西又要先紧着老太太了。”贾赦极为不满的抱怨道,被那拉淑娴戳了一下后,仍没有停止嘟囔,相反还提高了声音,怒道,“别拦着我,那混账东西就是欠骂。真当这世上只有他一个孝子吗?母亲是要孝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母亲只是脱了力,就算不请大夫不喝汤药,好生睡上一觉,也都好了。可珠儿呢?万一……但凡有个万一,我看他怎么收场!”
那拉淑娴一脸的无奈,眼角瞥到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王夫人后,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搁在这事儿上,却是要可怜王夫人这个当娘的。尽管见多了人间险恶,那拉淑娴仍愿意相信每个母亲都是爱自己孩子的,也许会在几个孩子中略有些偏心,譬如贾母之流,可不管怎么说,母亲还是很在意孩子的。
若是珠哥儿真的出事了,她和贾赦最多不过是略愧疚可惜一番,待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也就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哪怕珠哥儿同早夭的瑚哥儿颇为相似,可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老爷您快别说了,弟妹……”迟疑了半响,那拉淑娴还是提醒贾赦悠着点儿。这抱怨贾政的机会多得是,大不了回了东院以后,她拼着不睡觉,熬夜听贾赦抱怨好了,可当着王夫人的面,多少还应当避讳一些。
好在贾政也不是那等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他只是心直口快了一些,顺着那拉淑娴的目光瞥了一眼王夫人,他便立刻住了嘴。
偏此时,大夫也不知出于何等缘由,走上前向贾赦道:“按说府上的家务事我也管不着,可你们当父母的,对孩子上点心。左右我看府上也不缺钱,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儿,拼着多费一份诊金,多请一个大夫不就结了?也好过于争论长辈和孩子哪个重要。说到底,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赖管家请来的大夫并不是荣国府素日里常用的那一位,而是赶着时间随便敲开了一家医馆的大门,强行带来的。因此,眼前这大夫并不知晓荣国府的具体情况,只抚着他那花白的胡子,语重心长的告诫贾赦。
贾赦默默的抬头望向横梁,谁家的孩子谁心疼?才怪!
在场的诸人皆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连王夫人也只是惨白着脸坐在床榻边上,含着眼泪死死的盯着珠哥儿看,仿佛她一眨眼珠哥儿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至于大夫的话,她倒是听到了,却不想开口,更不知晓该如何开口。
又过了一刻钟,汤药终于熬好了端到了东厢房内。
小丫鬟将装了汤药的食盒递给了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花钿,又由花钿交到了王夫人手上。而另一个大丫鬟螺钿则是上前将珠哥儿微微托起,主仆合力喂珠哥儿喝药。
给孩子喂药本就是一项苦差事,更别说这会儿珠哥儿还是晕着的。汤药用小银匙送进去一口,吐出来的差不多就是大半口。要只是这样倒还好,大厨房那边料到了这个情况,熬的药是双份的,可问题是,珠哥儿伤到了舌头,汤药极苦,一口下去他就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就算是晕着的,面上痛苦的神情也说明了一切。
王夫人直接落下泪来,手里的药碗都拿不稳了。
“太太,我来罢。”花钿接过了王夫人手里的药碗,耐心的喂珠哥儿喝药。这个简单的动作,平日里只需一会儿工夫就能做完,今个儿却足足费了两刻钟的时间,才堪堪将药送服完毕。可饶是如此,珠哥儿的烧依然不见退,且隐隐的又开始痉挛了。
大夫沉声道:“今个儿晚上很关键,我会留下看着。另外,让人备好大量的热水,不间断的喂孩子喝热水,再把屋子的暖龙烧起来,实在不行放个炭盆也成,一定要让他出汗,尿裤子也没关系。总之,大量的喝水,大量的出水,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一晚了。”
这话,大夫是向着贾赦说的,一来他认定了珠哥儿是贾赦的孩子,二来出于礼貌,他也不能盯着人家太太看。
贾赦愣了愣,抬眼望向几步开外的王夫人:“弟妹,你怎么说?”
“我会守着珠儿……我的珠儿!”原就是强撑着一口气的,听了大夫方才那话,王夫人哪里还能撑得住,当下就哭得肝肠寸断。一旁的丫鬟虽低声劝着,可显然并没有任何效果。
那拉淑娴叹息着摇了摇头:“老爷,要不然您去老太太那儿,珠儿这头有我和弟妹,还有大夫在,无事的。”
“老太太那儿才不会有事呢!”贾赦恨恨的道,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迁怒了,忙又添了一句,“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我回头定要揍死贾政那混账东……等等,大夫,珠儿的身上还有伤。”
“甚么?”大夫愣愣的看着贾赦。
贾赦也不解释,只大步向前走到了床榻边上,伸手掀了被子,把珠哥儿整个人抱起来翻了个个儿,并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截了当的扒了珠哥儿的裤子,露出了通红且明显肿胀的屁股蛋子。
王夫人一声惊呼,直接软倒在地,两个大丫鬟忙不迭的上前搀扶。那拉淑娴也不由的上前几步,在看了个真切的同时,心头的寒意也愈发甚了。
“大夫,珠儿这伤要紧吗?”
“谁打的?竟对一个孩子下手这般狠?”大夫面上神色也极为难看,凑上前仔细查看之后,忙命人去他的医馆拿膏药,“你们管家去唤我时,只说是府上的哥儿病了,要是早说身上还有伤,我也就带着膏药来了。”
生病多半是用汤药,而受伤则是有现成的创伤膏药,前者所用的药材荣国府多半都有,后者倒是也有,却是给下人用的,效果并不佳。
“这是怎么回事儿?大老爷,我的珠儿怎么就挨打了?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王夫人虽然被两个丫鬟竭力搀扶着,身子却仍止不住的往地上溜。不过对于此时的王夫人来说,甚么都没有珠哥儿来得重要。
贾赦面露踟蹰之色,只模凌两可的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晚间我去前院书房接琏儿时,看到珠儿哭得厉害,就把他来寻老太太了。”
说是这般说的,可若是贾赦真的不曾看到甚么,又怎会知晓珠哥儿身上有伤?
王夫人是没甚么文采,却不代表她没脑子,只稍稍回想了先前正堂里的闹剧,再仔细思量一番,就猜到了七八分。登时面上闪过一丝狰狞,活似要将某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时,那拉淑娴忽的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去一趟东院,要是琏儿已经睡下了,就将嬷嬷唤来,只说我有要事。”
东院已经被那拉淑娴大肆清理了一番,如今余下的丫鬟婆子不说各个都出挑,至少是绝对的忠心,且万不敢背主。因此,那拉淑娴还是很放心琏儿的,只要他已经睡下了。
容嬷嬷来得更不快,大夫要的膏药都被送来了,容嬷嬷才姗姗来迟。
“太太,琏哥儿先前在书房里受到了惊吓,本想寻太太的,可太太您又走了。老奴好不容易才将哥儿哄睡了,中途还惊醒了一次,好在我来时他已经无事了。”容嬷嬷三言两语的说了一下迟来的缘由。
那拉淑娴无视贾赦向她使眼色,只径直问道:“嬷嬷可知今个儿书房里发生了何事?琏儿怎么会吓到?珠儿又为何身上带伤?”
“回太太的话,还不是政二老爷?也不知晓是从哪里受了闲气,莫名的拽过珠哥儿就是一通毒打,琏哥儿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当时就被吓哭了。至于珠哥儿,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哟,可老奴也没法子,我得护着琏哥儿呢。好在后来咱们大老爷来了,劈手夺过了珠哥儿,结果政二老爷还说一句、一句……对对,老子打儿子是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容嬷嬷面上,随后齐刷刷的投向了贾赦,很明显容嬷嬷这话暴露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贾赦至少目睹了一半的情况。
贾赦冷汗都快下来了,好在这时大夫隐约猜到了一些,索性向他们几人摆了摆手:“有话出去说,我要给哥儿上药。”
四岁的小孩崽子没甚么好避讳的,就算是扒了裤子上药也一样。不过既然大夫这么说了,贾赦等人倒也愿意给面子,只快步走出了东厢房,来到了对面原本属于琏哥儿的西厢房。一同而来的还有王夫人。
“大嫂,先前若是有得罪的地方,我在这儿给您道歉了。不过今个儿这事儿,还请大嫂务必要告知我真相。珠哥儿已经这般了,我这个当娘的,总不能被蒙在鼓里罢?”
“弟妹无需如此。”那拉淑娴抿了抿嘴,眼底里闪过一丝狠戾,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贾政究竟有多么狠的心肠,才会对年幼的亲生骨肉下此毒手?当下,那拉淑娴望向容嬷嬷,吩咐道,“嬷嬷把今个儿的事情从头到尾,详尽的说一遍罢。”
容嬷嬷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用苦大仇深的语气讲诉起了今个儿在书房里的事儿。
真相这玩意儿,除非亲眼所见,要不然绝对不可能从他人口中原原本本得知。倒不是说容嬷嬷故意欺骗,而是她原本是带有主观倾向的,她极为厌恶贾政不说,今个儿贾政之所以大为光火,其中最主要的缘由还是因着瞧见她这个老嬷嬷在书房里跟着先生一道儿做学问。于贾政而言,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偏生容嬷嬷完全不知晓这个内情,她从不认为自己比贾政低档,甚至在容嬷嬷看来,就贾政这么个五品工部员外郎,就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想法截然不同,如何还能转述当时的真实的情形?
待容嬷嬷声情并茂的控诉了一番贾政后,莫说其他压根就不曾在场的人了,就连贾赦这个看了一半戏的人,这会儿也有点儿发懵。似乎,容嬷嬷说的跟真实情况略有些出入,可再一想,仿佛这比真实情况还更加真实,因为附带了一些容嬷嬷对贾政的厌弃,以及对贾赦的褒扬。
贾赦:……嬷嬷说得对!
比起极好糊弄的贾赦,那拉淑娴倒是明白容嬷嬷所言定不是千真万确的,不过她并未揭穿,只微微点了点头,用无奈的口吻向王夫人道:“弟妹,已经发生的事儿就别再计较了,你还是回去好生守着珠哥儿罢。相信珠哥儿不会有事儿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借大嫂吉言。”
王夫人两眼发直脚步虚浮的离开了西厢房,回到了东厢房。贾赦和那拉淑娴却并未一同回去,而是来到了正堂内室里瞧贾母,至于容嬷嬷则直接等在穿堂里,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又蠢又笨又自以为是还把心偏到阴沟里的史太君贾母。
贾母房内,贾政依然不曾离去,见贾赦和那拉淑娴进来,他只冷哼一声:“百善孝为先,我看大哥才应当抽出空来好生研读诗书。”
“越读越蠢吗?”贾赦嘲讽的冷笑道,“就跟二弟你似的,榆木脑袋读再多的书也不会开窍。好歹我是懒得读书,不想走仕途,我要是像你这般用功上进,一准早已金榜题名了。哼,你个蠢货!”
“你!!”
“赦儿,珠儿无事罢?”贾母的声音远远的从屏风后头的床榻上传来,她其实早已喝了汤药歇下了,可到底心里揣着事儿,再说东厢房离正堂这般近,那头闹成那般,她如何睡得安心?这会儿听得贾赦的声音,贾母便清醒了,只是让她不曾想到的是,自己还未开口,这俩兄弟就已经再度掐上了。当下,贾母忙急急的将贾赦唤到了跟前细细询问。
贾母一开口,贾赦、贾政俩兄弟当即就消停了。可以说,这俩兄弟都是难得一见的纯孝之人,唯一不同的是,贾赦是孝而不顺,只挑对的话来听,而贾政却是孝顺二字兼备,也不管贾母的话是对是错,他都愿意听从。
听得贾母询问珠哥儿的情况,贾赦也不隐瞒,直接告知了所有的情况,只是如此一来,却是难免让贾母心疼难耐。
“好端端的,怎就病了伤了?大夫说今个儿晚上要熬过去?熬……天呐,我的珠儿呀!珍珠,给我更衣,我要去瞧珠儿。”
“母亲,万万不可!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哪里比得上母亲的安危来得重要?就算他今个儿没了,也是命中注定,母亲!”
“闭嘴!!”贾母怒了,随手抄起一个枕头便向贾政丢了过去。亏得贾母因着年迈,素来都是用香枕、药枕的,若是跟那些个读书人似的,用的是瓷枕、玉枕的话,今个儿就可以直接给贾政办后事了。可饶是贾母的枕头伤不了贾政的身子骨,却还是伤透了他的心。
“母亲,您怎能……罢了,子不言母之过,儿子受着便是。”贾政心如死灰,只双膝着地跪在了一旁。
贾母险些没被贾政这话给气死过去,虽说贾政的意思是贾母伤了他的心,可在贾母听来,却分明是在责怪她害了珠哥儿。
又痛又气又悔之下,贾母再度仰面晕厥,一时间,内室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连正守在珠哥儿跟前的大夫也被再度唤来为贾母诊治。
这一折腾就是一整晚。
足足到了天空泛鱼肚白之时,贾赦和那拉淑娴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骨回到了东院。至于容嬷嬷,则是在贾母第二次晕厥之时,便脚底抹油直接开溜了,左右荣庆堂不缺人手,她还不如回来守着琏哥儿呢。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完结,天亮以后,王夫人跟前的花钿哭着过来求救,只道贾政要休了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