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宫中,七十多岁的齐太妃坐在殿前廊下,看着院中小丫头与一只小猫玩成一团。
小丫头手里拿着一枝小猫扑折的蕙花,逗着小猫,小猫伸出爪子试探着抓挠,试了几次,小猫恼子,猫眼圆瞪,狠狠盯着蕙花,扑了上去。
小丫头一把抱住扑上去的小猫,银铃般的笑声在院中响起,给这沉寂阴冷的宫殿增添了一份难得的人气。
“太妃娘娘,小猫太淘气了。”小丫头抱着小猫跑到齐太妃跟前,将手中的蕙花递给齐太妃看:“可惜了这蕙花,不想就这么折了,若是贝子爷知道,不知道该怎么生气呢,太妃娘娘,贝子爷若问起来,您可千万告诉他,不是小吉祥照管花儿不经心,都是小猫淘气才将花扑折了的。”
齐太妃看着小丫头手中花姿清艳的蕙花,“不过一盆花儿,弘时岂会在意,放心,他若问起,自有本宫替你说话。”
小吉祥一听,顿时高兴坏了,扑到齐太妃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太妃娘娘最好了。”
“玩去吧。”齐太妃淡笑着指了指花园子:“去玩花儿去吧。”
“谢谢太妃娘娘。”
小吉祥飞快蹲身一礼,转身再次跑进了花园子。
五月的寿安宫里,靠躺在榻上的齐老太妃吃力地倾身,捡起小吉祥遗落在一旁的蕙花,看着兰径上朵朵蕙花,目光变得空茫而复杂。
蕙花――九子兰,那个女人可不就像这九子兰一样,姿态美极,繁育能力亦盛极。
想起那个跟着太上皇不知在何处逍遥的女人,齐太妃苍老的手一颤,手上指甲划落下一朵兰花,小花飘落在齐太妃的衣襟上,醇正的兰香也飘进了她变得迟钝的鼻中。
“光风荡暖暖晴天,雅有幽香入简编。寻见野花都不是,山峰引到石崖边。”一个沙哑的男声在园中响起,“额娘,您老人家可还喜欢那盆兰花?”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齐太妃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弘时,你怎么能进来?”
“额娘……”弘时急步走到齐太妃躺卧的榻上,小心扶着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的齐太妃:“你慢点起。”
齐太妃伸手摸着儿子苍老的脸,眼中却露出少女般单纯的开心:“弘时,都说了,你不能再叫我额娘了。”
弘时喉咙一紧,艰难开口:“婶子。”
齐太妃开心地应了一声,眼中却露出一丝悲意,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就因为一步走错,就被那个狠心的男人过继给了他早夭的弟弟,被追封为穆郡王的胤祚承嗣,成为她的侄儿。
看着齐太妃眼中的悲苦,弘时心中一阵揪痛,落到如今的地步,都要怪谁呢?
怪他派人追杀徒步历炼的弘曜未果,还被弘曜将杀手生擒让人送回京?
还是怪那个在他的生父要杀他时,求情让他得以苟活的弘曜的额娘,如果当初她不曾进阿玛的府坻,就不会有弘曜的存在,没有弘曜,他就不会因嫉生恨,因恨起杀心,最终走到与手足兄弟骨肉相残的地步,他就不会被生父出继,彻底丧失得继大位的机会,成为皇室一个微不足道的闲散贝子。
想着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弘曜,弘时眼中惧怕与嫉恨交替闪现,同样是年近五十,弘曜看起来还像个而立之年的俊雅之士,他却已像个糟老头子了,老天,对于这个弟弟,实在太过偏爱,不只给了他远胜常人的天姿,更给了他谁也不会有的眷宠,让他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最疼爱他的祖父,最器重他的父亲,最能干的母亲,最高的地位,最称职的皇后……
弘时低下头,笑扶着让齐太妃坐进卧榻旁的圈椅上,又将一边的迎枕塞在她背后,让她可以坐得更省力。
“您只管舒服躺着,有什么要的,只管使唤儿子,儿子难得能进宫看你,您不可劲儿用,可不就浪费了良机?”
齐太妃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笑呵呵直点头:“好好,看着你身子骨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看着那张沟壑横的脸,再想想他挂在书屋中的他额娘昔日年青时的画像,弘时心中一阵酸楚,时光不只眷顾弘曜,亦同样眷顾着弘曜的额娘,那个女人,似乎自四十岁后,就再没变老过,比起额娘现在这幅垂暮之相,那个女人仍然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额娘,儿子有孙女了,昨天刚得的,您给他起个小名儿吧。”
齐太妃大喜:“生了,我估摸着也该是这两天了,是个格格,格格也好,好好养着,女儿要娇养,可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小名儿……叫尼杨琦琦好不好。”
尼杨琦琦――金丝兰!
弘时的目光无意扫到一旁放置的蕙花,他额娘想说的是蕙兰花吧。
可是,那人女人名字里有蕙,其它人便不能再用那个字了。
“好,就叫尼杨琦琦。”
弘时神情丝毫未变,坐在一廊下,陪着齐太妃呆足了半日,这才出了宫。
临出宫前,弘时去了养心殿谢恩。
弘曜坐在御案后,挥手让跪在殿中的弘时起身:“齐太妃娘娘身子可还好。”
弘时没敢抬头:“多谢皇上照应,婶子身子骨康健,今儿晚食还连用了两个饽饽。”
“好不好。”弘曜抬头看了一眼殿中低垂着头的老人,深不见底的眼中一丝锋利的光芒闪过,又很快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样子:“你放心,就是看在二哥的份儿上,朕也不会让她受委屈的,齐太妃娘娘给你的嫡孙女起了个小名儿?尼杨琦琦甚好,甚好啊。”
弘时低着头,声音颤抖着谢过皇帝,又听了皇帝几句让他好好保养的话,弘时终于被恩准出宫。
跌跌撞撞出了紫禁城,站在高高的宫墙外,弘时转头回望那深深的禁宫,那里住着他的生母,他的亏欠无数的女人,那里面还住着他一辈子永远也打不败的敌人,为了见一次生母,为了让生母过得自在,他跪伏在敌人的脚下,卑微地乞求他的大发慈悲,准予他见那深锁在层层宫墙后的女人一面。
哪怕他已经被踩在了泥里,他的敌人还告诉他说,一切恩典源于他早逝的兄长,那个他从来不曾看得起的病弱的同胞哥哥。
弘时回过头,深一脚少一脚走到贝子府的马车边,被早等候在那里的贴身太监搀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弘时靠在马车的车厢上,疲累地闭上了眼,贴身侍候的太监默默缩在车厢一角,没有一点动静。
一个没有丝毫存在感的太监,弘时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是,在心里,他却从来没忽视过他,因为这个贴身太监,是在他被出继后到他身边的,是他阿玛放在他身边的眼线,现在则是弘曜的眼线,他们从不曾掩饰这一点,而他,只能咬牙忍着,让这个眼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掌握着他所有的活动,因为这是那两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让他活下去的条件,确定他再不会危害茹佳氏所出的任何一个儿女。
养心殿
弘曜批完折子,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额娘与阿玛现在身处何地?”
一个暗卫自阴影中走出,“回皇上,太上皇与皇太后如今应已至达杭州。”
杭州!
瘦西湖、苏堤、灵隐寺……皇帝的眼前,昔日行至杭州时所见一景一物,尽皆浮现眼前。
“额娘他们可有信传回?”
暗卫的肩膀下意识缩了缩,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未有。”
弘曜脸一沉:“定是阿玛小心眼儿拦着不让额娘写信,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儿子争宠,老不羞。”
暗卫的身影再次缩小。
想着额娘被阿玛拐走都快三年了,却一次也没回就,弘曜不甘心极了,他眼珠一转,“永涟已经十五岁了,却从没出过宫,这不好,你派人将涟送到杭州去,告诉额娘,儿子不能在她膝前尽孝,便将她喜爱的孙儿送过去,代替儿子服侍她。”
暗卫藏无处藏,只能领命。
看着暗卫隐去身形,弘曜看向南方的眼中流露出得意的神彩。
杭州西湖
看着十五岁的永涟,四爷满脸怒气:“代替他服侍他额娘?孽子,他怎么不自己来?”
看着气得直拍桌子的皇玛法,永涟酷似弘曜的俊脸上露出一丝无奈,阿玛和玛法斗法,遭殃的却是他这个小辈,他这都是什么命?
“小小年纪独自一人就敢千里迢迢来杭州,你胆子倒不小。”四爷自然看到了永涟脸上的无奈,可是,看着这个小孙儿那张与弘曜像了九成的脸,他却怎么也怜惜不起来:“你阿玛对儿女不尽心,朕这玛法却不会像他一样忍心让你在民间受苦,你莫怕,且先回去,朕的旨意随后就送回京。”
永涟冲天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会这样。
气沉丹田,永涟转头冲着房外大喊:“玛嬷,玛嬷,你快出来啊,孙儿又被欺负了。”
“谁敢欺负我孙儿。”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自房外传至,房内正要冲永涟发怒的四爷脸上神色顿时一凛。
转头冲永涟狠狠瞪了一眼,四爷直起身,走到房门边,扶住那快步走来、着一身秀雅汉装的中年女子:“你慢点,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毛燥,放心,没人欺负永涟,那孩子撒娇呢。”
茹蕙白了一眼看似扶着,实则阻拦她扑到孙儿怀里的男人,也没管他的小心眼儿,抬脚就走进了房:“永涟,好孙儿,快过来让玛嬷看看,这都三年没见着,快想死玛嬷了。”
见着能替他撑腰的人终于出现了,永涟脸上顿时露出委屈之色,“玛嬷,孙儿想你了,你这一走就是三年,孙儿都快想坏了。”
“唉呦唉呦!”看着孙儿一脸可怜相,茹蕙顿时心疼坏了,她伸出手,怜爱地伸手拍了拍永涟递过来的脑袋:“好乖,玛嬷也想你啊,好了,你阿玛既送了你出宫,就别急着回去,且跟着玛嬷一起,咱们一起看看这壮美河山……来,玛嬷刚学会了一道菜,走,咱们吃好吃的去。”
看着完全忘了自己的妻子,就那样拉着孙儿走远,留在原地的四爷一张脸黑得几乎能拧出墨汁子来。
“弘曜,臭小子,你等着。”
把与他长得最像的永涟送到阿蕙身边,那臭小子要的什么主意,四爷岂会不知道。
不过是拦了阿蕙写信,就敢跟他这个阿玛使坏,那臭小子,果然是太久没抽,皮痒了。
“来人,将前些日子知府送来的瘦马装车,送回紫禁城,告诉弘曜,那是他让朕搜集的‘野草’。”
哼,且等着吧,宫里乌林珠一准没好脸色给那孽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