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章叔夜猛然一震, 大雪天慈幼局门口, 那个笑得如春日暖阳的女子, 这句话刀刻斧凿一般在他心头, 从未忘怀。
“别说是搬帽子搬石炭,就是搬刀山搬火海你也愿意去,也搬得动。”九娘侧过头,笑道:“不是叔夜亲口说的吗?过年前你来我家送桃符,吞吞吐吐了半天就说这一句话,还记得吗?”
章叔夜喉咙发干眼睛发涩,一动不动地看着九娘脸上的笑容, 如春风如春花, 依稀是他珍藏在心底想都不舍得想的模样。那年他自动请缨去百家巷苏府送桃符,在二门外的偏厅里,夫人亲自见了他,还让他给慈幼局福田院老老小小们带新帽子回去, 很大的两个包裹。夫人笑问他可搬得动这许多帽子,他涨红了脸, 许久才说了那句话。
“夫人?”章叔夜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 立刻拜倒在地。
九娘赶紧伸手扶他起来,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随意跪拜。叔夜变成这么有本事的郎君,我高兴得很。”
章叔夜红着眼圈低声道:“夫人不惜表明身份, 叔夜更加不能离开娘子身边。”
九娘叹道:“生生死死, 死死生生, 有何可惧?我怕的是未能尽力而为,伤了自己在意的亲人,才会抱憾终生。以前我没能护住自己,伤的是阿昉。如今阿昉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只有身边这几个待我极好的人,是我最放心不下的,还请叔夜体谅。我也知道洛阳远胜那刀山火海,可我无人可托付。”
章叔夜抿唇不语,半晌后才瓮声道:“娘子要叔夜怎么做?”
九娘慢慢露出了笑容:“你放心,我既托付你,必要保你带着六姐平安归来。洛阳宫中有好几位能帮到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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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棣听闻懿旨,不顾几位将军的劝说,只命令他们进攻郑州,自己带着人飞速赶回洛阳,至延春殿见太皇太后。
夜已渐深,张蕊珠不顾身边女史们的劝阻,仍然站立在天和殿廊下,看着那殿门外。她有些恍惚,愤怒和不平早已经慢慢消退,赵棣他总归会应承太皇太后的,她了解他。他待自己再好,也会权衡利弊。何况这也是先生赞成的事,一举几得来着,她记不清了。没有人顾及她想什么,要用她的时候才会想到她。
有几只雀儿仓皇归巢,啼叫得可怜。张蕊珠在那微颤的树叶中寻找它们的踪影,这洛阳宫城几十年来无皇帝驾幸,它们早已将那参天大树当成了自己的家,只怕是被他们惊吓到了。可见鸠占鹊巢日子久了,就会把别人的窝当成自己的不放手。
还是晚词经事多,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当年舅舅娶了荣国夫人,得了青神王氏嫡系多年来在清流和文官中的助力,官场上也有赖于她的谋划,十年也未纳过其他女子。那么赵棣呢?如何才能让孟婵毫无恩宠更无子嗣。自己帮了他这许多,还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宰相舅舅,他会不会投向孟家,礼待孟婵。她费尽心机,难道便这样为孟婵做了嫁衣裳?
赵棣下了肩舆,浑身酸痛,他铤而走险,在巩义刻意生了一场大病,却一直没能将养好,又来回奔波折腾,身心俱疲,见到廊下伊人正痴痴看着自己,赵棣心中一热,疾步上前握住张蕊珠的手:“你站了多久了?别累坏了身子和腹中孩儿。”
两人携手进了天和殿后殿,赵棣挥手喝令众人退下,仔细地打量着张蕊珠,歉然道:“你知道了?”
张蕊珠凝视着他,半晌才柔声道:“五郎,你应承了?”
赵棣不自觉地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垂泪道:“应承了。你怪我罢。”
张蕊珠看着他有点乱的发髻,出了会神,才哽咽道:“妾出身卑微,父母双亡,连宗谱都无,有姓氏而不得归,能侍奉郎君,已是天大的福分,从不敢肖想什么。官家身子还未好透,切勿因妾身费神,当保重龙体才是。”
赵棣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蕊珠如此识大体,他太对不住她,可他自己原来那些暗中联络的朝臣们,早已背弃他而去,如今文要靠太皇太后才能号令群臣,武要靠阮玉郎麾下的三路大军。他只是个傀儡皇帝而已,但不要紧,赵栩死了,太皇太后老了,阮玉郎见不得光,总有一天他能做得了主,再也没有人能替他做主,他定会好好补偿蕊珠。
张蕊珠在他怀中声音暗哑:“妾一想到五郎你要和别人同床共枕,心都碎了,妾身善妒,妾身有罪!”
赵棣只觉得怀里人儿不住抽动,不闻哭声,显然在极力隐忍着,热血上涌,低声在她耳边道:“珠珠你放心,就算那孟氏做了皇后,我也不会碰她一根头发,他日待我根基稳了,找个借口废了她便是。”
张蕊珠却哭得更厉害了,赵棣便又细细说起她的封号贤妃及一并加封张子厚一事。张蕊珠一怔,随即明白,孟婵和她都做了赵棣的后妃,汴京那四面楚歌的朝廷势必分裂,自有那反对苏瞻、孟在和张子厚的朝臣们落井下石趁机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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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京兆府东城门,虽然秦州前线战事不断,京兆府也刚刚结束了围城之困,但却没有戒严,守城军士也只盯着那些形迹可疑之人。马车慢悠悠往城北而去,在元旭匹帛铺前停了下来。
赵栩掀开车帘,跳下车,那打晕他的村汉收了马鞭缰绳,跟着也跳了下来,将老汉和阿芳扶下车。
“郎君的亲戚是开匹帛铺的?”阿芳吓了一跳,眼睛金光闪闪。
赵栩笑着请他们入内歇上两日再回去,老汉却执意不肯,扯着孙女返身就要上车:“郎君既然到了,咱们就该回家去,再不回去家里田都荒废了。”虽然为了这位郎君将家里的五头牛才换了这一匹马,但孙女惹的祸,倾家荡产也要担着。
匹帛铺的掌柜见他们占住了店门口,带着几个伙计出来,见了赵栩,愣了一愣。燕王于壶口失踪一事传遍大江南北,不仅朝廷四处张贴悬赏寻找,元旭匹帛铺的总掌柜更是传令各处留意。他虽没见过殿下,可眼前这位身穿粗布衫依然姿容绝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掌柜的一颗心砰砰乱跳,见赵栩看向自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殿,殿下?”
赵栩见他如此精明,倒笑了起来:“好眼力,你是京兆府的陈十八?”
掌柜的大喜,声音都颤抖不已:“殿下万福安康!殿下平安归来,大喜大喜。小人正是元旭匹帛铺的陈十八,是元初将军麾下——”
这元旭匹帛铺向来选在府衙周边,此时过往路人听闻燕王平安驾临京兆府,纷纷围了上来,倒把那瞠目结舌的老汉等人挤到了一旁。
赵栩走到那老汉身边,微笑着点了点头,登上了马车,转身对着周围民众朗声道:“本王乃先帝六子栩,被河东路叛军所迫,坠入壶口瀑布,幸得这几位宜川百姓搭救,可见上苍有眼。赵棣在这国难当头之时,蛊惑太皇太后,自立称帝,有负官家,违背先帝遗旨,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实乃大赵国贼,当人神共愤。本王将从京兆府领兵东下勤王,讨伐逆贼!”
那掌柜的立刻带着伙计们高声呼喊:“殿下万福安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议论欢呼惊叹声中,赵栩跃下马车大步进了匹帛铺。到了此时,阮玉郎后招尽出,他也无需隐瞒行踪和实力了。消息传得越快越好越广越好,让阮玉郎忌惮,让赵棣无路可退,还有,让娘亲妹妹还有阿妧放心。
外头被众人簇拥着问长问短的三个人,不知所措。脸红得发烫的阿芳回过神来,大声回答道:“那一天,我和阿红给田里送饭,路过河边,见到滩上躺着一个人……”
瞟到胡大郎吞得下整个鸡蛋的大嘴,还有翁翁不住颤动的白胡子,阿芳开始了自己女说书人的光辉生涯第一步。打死也不能说是他们打晕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