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陈元初皱起眉头, 摘下头上的竹笠, 手中缰绳缓缓平移后拉,□□马儿立刻慢了下来。
片刻之间, 尘土四起,李穆桃率亲卫如风一般卷至他们面前。陈元初见她风尘仆仆,一身银甲竟染血红, 身边亲卫也都伤痕累累面色疲倦,不由得心下一沉。李穆桃比他们早出发好几日,按骑速,应该早就进了西夏, 如此折返契丹, 必然是出了事。
李穆桃面色如常,在马上拱了拱手:“多谢公主收留穆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耶律奥野关切地问:“令妹可安好?”
“阿辛应已安然抵达秦州。多谢公主关心。”李穆桃转向陈元初:“我一到夏州,便遭到三千鉄鹞子合围。兰州卫慕一族已被梁氏诛杀殆尽。我表哥元焘逃往吐蕃。令尊率秦凤军接受兰州城时遭伏——”
陈元初手中缰绳一紧, 马儿吃疼, 若不是跟随他久经沙场,只怕立刻要扬起前蹄来。她一千人回程, 只有百人杀出重围, 可见厮杀之激烈。但兰州献城有诈,六郎和自己早就提醒了父亲,西军三十万大军应该有所准备才对……
李穆桃的声音毫无波澜:“赵军似乎早有准备, 只有两万重骑入城, 大军在后押阵。重骑遭梁氏围攻后, 大军即刻攻城。回鹘十万援军突然从兰州城后往赵军大营杀去。我离开夏州时,赵军已退守熙州。”
“是高昌回鹘么?”陈元初身后突然响起清亮的声音。
李穆桃和耶律奥野霍然一惊,这两位皆是极精明之人,立刻回过神来:“燕王殿下?”那去黄龙府的竟然是假燕王?!
陈元初身后慢慢踱出一匹马,马上少年摘下竹笠,露出一张转眄流精的面孔来,正是赵栩。
赵栩拱了拱手:“兴平不愧为西夏武艺第一之人,鉄鹞子人数三倍于你,尚能杀出重围,六郎佩服。不知梁氏是否已割让了西夏国土给回鹘和阮玉郎?公主是否已成了叛国罪人?”
李穆桃抿唇了片刻,方开口道:“殿下料事如神。兴平的罪名是勾结大赵陈家军,献出秦州城,放走陈元初,擅自签署四国和谈。此外我知道的,这次回鹘援军应分别出自西州高昌回鹘和黄头回纥。沙州和瓜州被梁氏割让给了高昌回鹘。西平军司司主素来和我表哥亲近,因反对割让已被梁氏所杀。肃州和甘州以及凉州被割让给了黄头回纥。他们和阮玉郎是什么关系,我不清楚。”
陈元初眉头紧锁,未料到情势竟遭到这个地步。看来金国和高丽也不会歇着。阮玉郎穷半生之力,四面八方密密撒网,现在他终于全力收网了。
赵栩沉吟片刻,忽地笑了起来,笑靥夺目。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除去梁氏一事将事半功倍。”赵栩悠然自得地策马缓缓前行。
李穆桃和耶律奥野身不由己跟上了他。
“兴平何喜之有?”耶律奥野奇道。
“三百年来,自唐代拓跋思恭占据夏州以来,党项一族便四处征战,百年前拓跋氏改姓李,二十余年内扫平回鹘各族,称霸西域,如今竟受控于汉族女子,割让六州给回鹘一族,对敌大赵,驱逐深得军心的长公主?梁氏此举,无疑将尽失军心民心。若本王所料不错,十二军司中的过半正苦等公主从契丹和大赵借军杀回,好收回五州,光耀党项一族。李氏朝中大臣,心向公主者必然极多。不破不立,公主借兵勤王,除去把持朝纲割让国土的外戚奸佞梁氏,扶助李氏幼主,正是时候。”赵栩的声音清越,侃侃而谈。
耶律奥野眼睛一亮,看向李穆桃。
李穆桃深深地看着赵栩的背影,怀中几位军司司主的密信变得火热。赵栩此人多智近妖,她只庆幸彼此当下是友非敌。
“穆桃正有此意,还请公主和殿下全力相助兴平,光复我李氏王朝,必有厚谢。”
赵栩微微侧了侧头,复又戴上了斗笠:“各取所需罢了,兴平无需客气。你欠陈家的,终究还是要还的。我也不会同你客气。”
李穆桃背上一阵发寒,默然无语。
***
七月初十,百官休沐。汴京城艳阳高照,中元节氛围已浓。
京城北的官道上扬起浓浓尘土,百多骑飞奔而至。陈桥门的守城军士纷纷抻长了脖子,看到熟悉的旗帜,有眼尖的笑了起来:“是孟二郎回京了。”
孟彦弼一马当先,颇具雄心吞宇宙的气势,率领百多招箭班儿郎呼啸而至,和守城的军士们笑着打过招呼,减速入了陈桥门。一行人到了东华门,孟在已等候多时,见他们没有陈太初也能平安归来,大大松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孟彦弼的肩头,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孟在一抬头,看到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汉子正看着自己笑,仔细留意了几眼,讶然道:“阿妧?”
“大伯都认不得我呢。”九娘笑了起来。
孟在从张子厚处早得知这几日的巨变大多出自九娘之策,见虽有惜兰扶着她下马依然十分困难,立刻上前两步伸手在她肘下一托,柔声道:“阿妧辛苦了。娘娘和陛下等候你多时,随我入宫罢。”
九娘拱手行了礼,轻声道:“大伯,阿妧有事托付给二哥,还请大伯允准二哥往杭州跑一趟。”
孟在看了一眼孟彦弼,见儿子一脸坚毅正期盼地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好,我家出了个女诸葛,大伯信你。二郎你只管带着这班人赶路,枢密院的调兵文书爹爹自会帮你补上。”
孟彦弼心知父亲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便笑着和孟在说了几句话,摸了摸怀里九娘给的印信,只觉得阿妧的一颗小牙如此重如千钧。他对九娘道:“好妹妹,二哥这就出发,你放心等着。”
九娘笑道:“二哥路上千万小心。”无论两浙水军能不能顺利发兵海州,先将那悍匪出身被招安的三千赵栩手下召来京城。她虽不懂用兵,这几个月日日跟着赵栩,也算学了些皮毛。一切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求多求精更要求快。
目送这孟彦弼一众催马匆匆出发,九娘才跟着孟在入了东华门,先往尚书内省领取腰牌,换上会宁阁女史官服,才前往福宁殿觐见向太后和官家。
福宁殿里冰盆里冰都化成了水,因要节俭,也未换冰,香也没有点。宫女们在御案两旁打着扇,赵梣正伏案疾书。
向太后坐在罗汉榻上,手中宫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听两位尚宫说着早间遣散宫人之事。听到有些哭着不愿离去的人,报出姓名和来历后,向太后怎么都觉得可疑:“寻常人等,能被放出宫去,还领了四十贯盘缠,都是求之不得才对。她们却这般哭哭啼啼的,哼——”
赵梣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笔:“大娘娘,我又欠了你四万三千贯。”这个他不用算筹也能算得出,遣散了一千三百个宫人,都是向太后私库所出。他溜下椅子,蹭到向太后膝前,仰起小脸道:“要不我听大娘娘的话,以后不吃冰的,娘娘每次能奖我十贯——”他察言观色,立刻改口道:“一贯行不行?”
向太后艰难地控制住唇角不向上翘:“怎么,十五郎你借朝臣的钱要还,借我的钱就想赖账不成?”
赵梣和向太后早已熟稔亲切,便猴着她道:“大娘娘,我已经欠了三百四十万贯了,再加上娘娘的,就要四百万贯了——娘娘来我看看,我算得可对?”
向太后哭笑不得:“如今你倒知道和我哭穷,那张子厚明明说了,你只需答应还他就好,怎地要还给他那许多?”
赵梣脸上一红:“前几日大学士上课,说到大赵国库和赋税之事,百姓存钱十分不易,仁君当重民轻己,不可与民争利。杨相公变法就是将百姓的钱抢来放到国库中,才导致民怨四起。”他一双大眼眨了眨:“娘娘,六哥说爹爹年轻时最是节俭,曾经爹爹听到宫外笙歌四起,宫内冷冷清清,爹爹还很高兴,说若是宫内热闹宫外冷情,那他就是个昏君了。我想和爹爹一样——”
话未落地,向太后一把搂住了赵梣,哽咽道:“十五郎——你这傻孩子,那四万贯自然是我来出,怎能算在你头上呢。”
赵梣被她搂在怀中,馨香温软,心里高兴得很,张子厚真是个大大的忠臣,他出的这主意,娘娘果然如他所料。他年纪虽小,却感觉得到向太后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情,不由得也抱紧了向太后,心满意足地喊了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