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山神,止正在开元十三年大庾岭见过一位,也就是卓真人的好友蓑衣鹤蓑爷。山神虽位居神格九品,但芝麻神好歹也是神,不能不把蛤蜊当块肉。
现在,他和宗芳在嶓山之神牵引下,乘着土遁之术,一路黄烟向远方那抹殷红翻滚而去。
止正发觉自己根本无需费力,于是送上免费谀词,“您老怎么称呼?这遁术很强势啊!”
那老头身居前方,没回头,“叫我老嶓就行。山神和土地同属一脉,自然精于土系遁法,也没什么可吹的,就逃跑快些。”
听他语气谦和,止正顿生好感,“哦!那么嶓老……”
“别介——是老嶓不是嶓老!”那山神居然放慢脚步,十分认真地纠正起来,彷佛这俩字颠倒会折杀他似的。“你……身份特殊,莫要乱叫,我受不起。”
“不至于吧!”止正笑了,“您神格在身,我一介凡夫俗子见了,尊称有何大碍?”
“凡夫俗子?你低估了你自己。”老嶓重新加快了脚步,用法力拖着两人赶路,“你刚刚在山顶被巡冥夜叉当成偷渡者,抵抗围攻时用的是什么术法?”
“哦那个,是诛心诀。你都看见了?”
“在我的山头打架,我当然会到场,只不过一直隐身山石中。你没发现自己的术法和以往使出有什么不同吗?”
“对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好像威力大了许多!而且法力波动由无形化为有形,居然呈现出耀目的金色……”
“那就对了。诛心诀乃佛门圣法,越在晦暗阴秽之地,越显净化之光;况且冥界,是你的主场……”
“我的主场?”止正以为自己听错了。
啪。老嶓给了自己一大嘴巴,“当我什么也没说。”
见他如此形状,止正也不好再多追问,三人一路无语,直奔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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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远的确闹出了大动静。
他从扶桑御所内一路追击,紧随白坟姥姥跌入地宫虫洞。未想,竟然直达冥界。而且出口处正对着灵配府那座熟悉的黑色宫殿,对于故地重游的杜远而言,想认不出来也难。
呦呵,又来了啊——这大妖居然和阴曹地府也有勾结,不然怎会在自己的巢穴中专设了一扇跨界门户!那巨门之后的涛声,分明就是忘川河浊浪拍岸所发。
嘿嘿,可惜你打错了注意,小爷我在冥界也有熟人的。他望着直接遁入灵配府的白坟背影,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请大无常迈扣出手帮忙。
他刚追到漫长的九十九级台阶下,忽而白坟去而又反,身后还带了一位出来。怎么着,打不过叫帮手是吗?
白坟被瑰仙剑重创,麻痹效果闭锁了经脉,法力根本无法输出平时十之一二,故而狼狈不堪,深以为恨。
“就是他!”白坟厉声道,“意图行刺于我,把御所搅得鸡犬不宁,连东皇也受了惊!”
没有吧?杜远一脸懵圈,你我之间的梁子,实属正邪之争。那位屁用没有的东皇我连面也没见着,何谈让他受惊?
但似乎这话对后来者很管用,那人麻衣高冠,一头白发三尺余长,从帽檐下一直垂到后腰。他闻言一皱眉,“何人如此大胆!晓得这里是何处吗?灵配府可不是随便撒野的地方!”
杜远稳住身形,把瑰仙剑一招,悬浮在自己头顶,剑尖始终遥遥锁定白坟。“你谁呀?”
“本尊乃日督安倍睛明,你又是谁?”
嘶——
杜远暗吸一口凉气,日督这头衔他懂,当年的赵长枪博士,也就是在化身李淳风后又顶替李隆基那位表演界大咖,其隐藏身份也是冥界日督,全称“日游督查”,专司在人间缉捕游魂,偶尔也干点别的。
这头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安倍晴明”这四个字。此人名头极其显赫,是数一数二的大阴阳师。扶桑阴阳师和天朝道士意思差不多,同属修真界,一个意思两种表述。
据史书记载,此人从平安时代起开辟的阴阳寮,为扶桑驱鬼无数,甚至成为官方指定的唯一御用机构。用天朝的词汇解释,这厮就是国师啊——
眼下两厢对峙,一股阴寒扑面而来,无需揣度,即可察觉此人修为。杜远下意识一甩神识,把剑尖微偏,锁定了安倍晴明。
“大胆!”这明晃晃的敌意,令大阴阳师怒火中烧。好家伙,什么意思?在我的地头上,不但追杀我的人,还敢拿凶器对着我?
呲呲两声,两道纸符信手飞出,顿时灵配府门前荡起两道隐约紫环。其内繁复咒语以不知名文字书写,一环顺时针运转,曰“生”,一环逆时针倒行,曰“灭”。
生符护佑在自己和气息奄奄的白坟身前,形成一层法力遮罩;灭符直接覆盖在台阶下方圆二十米范围内,令对手顿生浑身乏力之感。
不好!这厮玩阴的——杜远道行尚浅,一时搞不清楚这手段关窍,只觉得自己着了道。他心下一凛,必须速战速决!人家背靠家门,不定还有多少资源随手就拿,自己孤身深入,恋战等于自杀。
想到这里,立刻鼓动法力,将瑰仙剑激射而出,直取白坟。
是的,依旧以白坟优先!小爷来这里就是为了减除后患,其他人能不惹就不惹,麻烦多了虽然不痒但是疼。
铿然巨响过后,仙剑弹回,那法力遮罩金光大振,也随着冲击瞬间破碎。但至少那一瞬,它挺住了,相当一秒无敌。
就这一秒,安倍晴明已经准备好了后手,只见他从腰间摘下一条叮当作响的骨链,向杜远劈头甩出。
那骨链看上去,更像是当日蒙古萨满班扎大人的挂件,由许多不知名动物的骨头串联在一起,松散结扎而成。
一经甩出,在空中未等落地,他又拽出一只铃铛狂摇起来,那骨链闻听号令,立刻如蟒蛇大椎般盘恒扭曲,一圈圈堆成塔状,砰然涨起数十倍,轰地一声当头罩下,生把杜远死死扣在其中!
哎呦要命了……后者在里面发力连击,根本破不出去。好在骨缝之间有许多缝隙,没有彻底封闭神识外溢,瑰仙剑依然在外悠荡。此刻被主人催动,调转剑身,朝着骨塔外缘无数枝杈砊砊猛砍,顿时骨渣四溅,削平了不少。
中了“灭符”的仙剑,威力大打折扣。杜远不敢让仙剑垂直激射,因为自己还在里面,一下子串糖葫芦就不美了。但挥砍减弱了不少力道,若想破笼而出,还需要时间。
饶是如此,大阴阳师已经十分心疼了。这法器历经多少岁月、收集多少异兽骸骨、炼化多少回才完成?让人这般乱砍,不揪心才怪。
待他俯首腰间,又想挑选下一件法宝时,灵配府的大门无声洞开。
“何事喧哗?”
一前一后又走出两个人来。前一个白衣胜雪,问话的也是他。
安倍一转头,“哦,谢长老,不好意思惊动了您……”
“惊动我倒没什么,铁老大还在里面开会呢,你这轰隆哗啦地,能不能轻一点啊?”
闻听“铁老大”三个字,大阴阳师脸色一变,“给您添麻烦了,我收了这妖孽就走。”
“妖孽?”后面一人玄衣如皂,却是西款,还带着一顶小礼帽。他凑上前向台阶下张了张,“嚯,大家伙都祭出了,里面是是什么?恐龙还是猛犸?”
“哦,大无常见笑了。”安倍彬彬有礼,倒是与扶桑列岛表面气质一脉相承。“这里面是一位偷渡客,他擅闯冥界,且正在追杀我的门徒。”
“偷渡客?既是偷渡,还敢如此嚣张?”冥界的大无常,只有迈扣一位,来者的确是他。他的好奇心被勾起,遂道,“你且放开,如果所言非虚,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直接把魂拘走不就得了——”说着,他从黑西服侧袋里摸出那根亮闪闪的细银链。
安倍犹豫不决,不等他做出决定——那场中骨塔忽而发出剧烈呻吟,如同腹胀的病患,七扭八歪,蛹动不停,俄尔轰然爆开,将骨渣筋膜洒落一地。
气浪扑面而来,台阶上四人均不自主抬手挡了一下面门,带放下袍袖,但见原地又凭空竖起一座骨塔,约合四丈来高,造型古朴,飞檐吊斗一应俱全。刚刚就是它,从内里暴涨,硬生生撑破了大阴阳师的法器。
“瞧瞧人家,这才叫塔呢——”迈扣由衷赞叹,被后者气势所折服。“哎呦不对,这塔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话音未落,金环撸起,一名青年生龙活虎从塔内瞬移而出,未等站稳口中就喊着,“还有什么?再来!”
这股子嚣张之气,直冲霄汉。
迈扣失声大叫,“哦买嘎——”
那青年也一瞪眼,“哦迈扣!”
两人同时跃起,在空中一把捞住对方右手,携手落地后,又顺势面对面撞了一下肩。
“阿杜!你这家伙,没事老往下面跑什么?还偷渡,真是笑死人了……”
“哥哥有所不知,我是追踪一名妖孽而来,没想到她在这里有后台。”
迈扣听杜远这么说,转头望了一眼白坟,“那个家伙?是够丑的,不过丑不入罪。但若论妖孽造型,的确她比你更有说服力。”
“莫要听他一面之词——”安倍晴明急了,他作为日督之一,在灵配府的地位远不及唯一的“大无常”。“这位门徒只是日常帮我料理人间琐事,偶尔也做做线人,对冥界是有功的,断不能任人凌虐。”
“瞧瞧,”迈扣又朝杜远一笑,“一旦开始走司法程序,各执一词是惯常现象,这就开始扯皮了。不过,兄弟我信你!”
两人喜相逢,第三次见面已经算是老友。杜远有了仗势,遂一挺胸膛,“线人?贱人还差不多!此妖在扶桑专司收集青春少女面皮,用以美容养颜;剥了皮还不算,又把人家骨骸磨成粉制作骨瓷酿酒,其恶行罄竹难书!安倍晴明,你的门徒就是这样教育的?那你也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