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发动如定术,在旁观者眼中,都是瞬息而至,又瞬息而止;唯有施法者独得数秒间歇,从容料理。
这一次,在杜远控制下,本体道法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他所求的,仅仅是每秒扯掉二十四张画稿,不多不少,还得保持匀速。整个施法过程,即使在别人眼中也超过了三秒。
唰唰唰唰……
纸片不停下落着,八十四张独立画页次第呈现在观众眼中。对于在场妖众们而言,个个目力上佳,视觉暂留残影比普通人类还要敏感些,故而看得十分清晰。
但见那画轴上的少女仿佛活转起来,用双手匆匆掩好和服斜襟,又理了理内层白色复领。方始抬起头来,面对满场观众,轻轻一撩额前乱发,露齿而笑。
贝齿如玉,闪烁着晶亮光泽,两颗虎牙微微探出尖角,彰显着青春年少。在她身后,蔚蓝天空中清风鼓荡,流云飞快奔走,前云未消,地平线上后云又起。
太阳从空中弧形掠过,画中时光彷佛也跟随着迅速流转,那少女容颜倏乎变为青春样态,随即又向少妇演化,紧接着,中年,老年……直至赫然消解,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蓬飞灰,随背景中扬起的樱花花瓣消散到远方。
观众无比唏嘘,瞬间感受到“刹那芳华”四字真谛,也都为“红颜白骨”的无奈事实而产生嗟叹。
画面最终,重新定格回初始的少女状态,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小姑娘依旧无忧无虑地微笑着,细碎白牙依旧闪烁着动人光泽……
呼——姑获鸟长出一口气,突然泄掉了全身杀气,颓然道,“打打杀杀的岁月,何时是个尽头?我的一生,注定要和剑捆绑吗?终有一天,妖怪也会消亡,不知那一刻我是否后悔自己的选择。”
络新妇早已泪洒衣襟,梨花带雨道,“红颜易逝,即便妖族也躲不过岁月蹉跎,我倒要想想,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要临终怀憾才好……”
其他男性妖众外表强悍,但内心也都颇受触动,一个个摇头慨叹,均言世事无常,还需及时行乐才是。
场边垂幔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达芬奇站在了刚刚杜远一直偷窥的地方,他目睹了“动画”之奇,缓缓点头。
“非常精彩!艺术表现,本就不该囿于某种固定形式,只要能引发共鸣的,都是好作品。我也开眼了,总算不虚此行……这种堂会活动,未必不含启迪,看来以后可以多参加一些。”
手冢治聪在他身后频频点头,状如小鸡啄米。“谢谢大师鼓励,感谢……我替宫崎桑感谢您对动画的认同。”
他一激动,差点暴露自己冒名“东洲斋写乐”这个事实,险些供出穿越者的身份来。
此刻的杜远,倒像比宫崎俊本人还要高兴些,他贸然接了单,总算不辱使命。能让江户时代的扶桑妖众见识到后世艺术手段,他也颇有荣光。
海坊主终于幡然醒悟,“哎呦,瞧瞧我们!光顾着想自己,都忘了品评画技了……”
“算了吧。”姑获鸟不忘一直打击他,“我觉得,真正的好画,就该如此。”
“哦?怎讲——”海坊主一脸诧异。
“它让人忘掉技巧本身,进而彻底沉浸在其衍生氛围中,这难道还不算高级吗?”
“……对……对对对对!”海坊主突然起身,郑重向姑获鸟鞠了一躬,“君之一言,惊醒梦中妖。”
能让现场自命最懂画道之人如此举动,姑获鸟也愉悦起来,她掩口而笑,遂不复再与海坊主较劲。
司仪寮卿自发鼓了几下掌,不是他特殊,是因为他手中没有用来表达敬意的白团扇。
“哦,对了,差点忘记,这一组还有最后一张画没看……”他挥了一下手,那珠筒射灯在法力操控下,把追光投向杜远画作。
这是一幅中规中矩的作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的构图很传统——半身人像,目视前方。这时代,如果需要证件照,可以把它缩小带在身上。
画面只有水墨线条,连大块晕染也不见,更无多余色彩,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画中中年妇人,样貌与杜远所选模特十分契合,毫无美化之嫌。该有的褶子都在,既没有磨皮,也没有整容。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些不完美的瑕疵,齐齐被画中那一双眼睛吸引过去……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竟如此会说话。
它锁定了所有目光,凝固了一切遐思。其中只饱含一个字——慈。
兹者,此也;慈者,此心也。
慈母之怀,此心常在。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除了石头里蹦出的孙猴子,无人不会领悟其中真意,妖精也不例外。
全场哑然。
从诧异到唏嘘,经历了漫长的五分钟。
妖众们均觉气短,但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向何而终……
良久,络新妇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海坊主,“老海,你怎么看?”
海坊主一脸肃容站了起来,把白团扇放在一边,掸了掸衣襟,垂手长吟——
这世上,如果有不会枯竭的东西,那一定是母爱。
这世上,如果只剩一样无私的东西,那一定也是母爱。
这世上,如果非要找出处处存在又完全相同的东西,那一定还是母爱。
它的狂热,可以冲破一切枷锁,甚至撕烂道德,只为舔护幼崽。
它的真挚,可以让一切失色,甚至毁灭自身,只为铺下一块垫脚方砖。
它的套路,就是没有套路,只管无偿奉献。
即便回报的是尖牙和冷眼,它也无怨无悔。
它是最傻的存在。
也是最真的存在。
更是最美的存在。
完了……此处可以有掌声。
哗哗哗哗——掌声四起,真得不能再真。
如果说,宫崎俊的“刹那芳华”更多打动了女妖众;那么可以说,杜远的“慈母之光”把全场一网打尽。
这并非他的本意,他原本只想着——帮这位年长宫婢完成小小心愿,画一幅规规矩矩的标准像,将来挂在她的家中,也好让子女睹容思亲。
但是,吴道子魂魄寄居的长锋狼豪,帮他超额完成了任务。
这个题材,老吴早有深刻领悟。当初开元年间,他于恩师鲍启临终目光中悟得真谛,旋即为裴旻完成了久托的先母造像,已成为跨世绝唱。
今日,他在笔中感应到杜远传来的意念,立刻重拾旧技,硬生生牵着后者的手,生拉硬拽,强自完成了这幅作品。
首先,满足了一个基础的“像”字,后续全部晋阶都在点睛上。
好在杜远法力精纯,为他接续的情感也十分真挚,故而吴道子酣畅淋漓地完成了此画,老吴此时精疲力竭,正在笔中沉沉酣睡……如果有人开了阴阳眼,定可以看到他嘴角那一抹满足笑意。
表决开始——轮流举扇。
杜远收获六十二票,悍然压倒宫崎俊的四十八票,剩余残票无几,都给了雷诺阿权作安慰。
宫崎老爷子第一个上来,紧紧拥抱了这位天朝青年。
杜远一脸抱歉,“我没想到……”
“什么都别说了——你配。”老爷子松开他,一拍肩膀,又小声道,“我好歹赢了雷诺阿呢,就这也能吹到死啦。”
一老一小嘿嘿鬼笑起来,仿佛捡了什么大便宜。
——待众人退下,那边已经开始宣布第三组登场。这最后一组,由于达芬奇的存在,尤显隆重。
巨擎就是巨擎,气场实在太大了……
甫一亮相,立刻获得满堂彩!直把周昉和手冢晾在一边。这不是达芬奇本意,但无奈声威太盛,世人就吃这套。
待场下喝彩声稍息,周昉笑了一下,上前拦住即将宣布开赛的寮卿,“我先发一个声明,咳。大家好,我是来自天朝的画师周仲朗。”
台下掌声寥寥,只有少数精于收藏鉴赏之人给出钦慕之色。
周昉继续道,“如此盛会,的确千载难逢。之前各位的精彩表现,我在后台看得十分清楚。吾之画技,源自天朝古法,但不如唐寅,更不如杜远。这是肺腑之言,绝非谦词。我很欣慰天朝后浪比前浪更加地浪……
在此,郑重声明——我宣布退赛。换句话说,我认输了,但我不会走,我要亲眼目睹冠军的产生,这将是本人终生荣幸。”
台下响起一阵嗡嗡声,大妖们议论纷纷。
手冢治聪也走了上来,拍了拍周昉的后背,朗声接口道,“我,东洲斋写乐,论浮世绘之功力,尚不及歌川国芳大师。我愿效法周桑,特此宣布退赛。
但,我很欣赏宫崎桑的动画,我决定,从此研习崭新技法,把动画在江户时代发展起来,让更多平民可以看到——咳。”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的手没杜桑那么快,但我有别的办法。可以用走马灯加小孔成像原理,制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动画奇迹,用以教化世人,普度众生。”
接连两位表示退赛,场下见怪不怪,只是报以热烈掌声。也有少数挥舞团扇表示抗议的,终不成气候。
高大魁伟的达芬奇转头看了看他俩,苦笑着耸了耸肩,“这么说,老朽已经不战而胜咯?”
“是的,芬奇先生。”手冢与寮卿异口同声。
寮卿无法拦阻退赛发生,生怕这毛病会传染,急忙上前一步,“您也不必退场,咱们就直接进入总决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