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袍客脸宽身长,颧骨突出,自带一抹岁月催熟的驼色。八字须略添猥琐喜感,但掩饰不住风尘仆仆的古风。
只有额头亮晶晶的,一是由于剃了发,二是刚刚被寺冈化形岩浆烤了一下,冒出些许油光。
此时被裴红袖用言语激了一回,细目张了张,歪着嘴笑了。
“好啊,也许我小觑了你。江山代有才人出――是这么说的吧?今天倒要看看后浪能否拍死前浪……”
不等他说完战前宣言,红袖忽然出手,把那红绸倒提,手腕轻轻一抖。
叮――钵铃响了。第三回合,丹园裴红袖,对倭岛葛袍客。
阿雅熟知这位姐姐的手段,在她身后早有预防,拿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葛袍客猝不及防,音波入耳,周身一挺,瞬间呆滞了一下,已然中招。这铃声如针入脑,直接穿刺中枢神经,乱人心智。
红袖抓住这稍瞬即逝的时机,神识锁定对方,左右一拉红绸,右手掐住钵身,将钵口对住目标大喝了一声“收――”
她刚见识过对方手段,不敢托大,故而一上来就动用了法海金钵的神通。
这金钵自打被丹老炼化为钵铃,体积小了不少,容积可没减。当年小青化身巨蟒,一样被法海一体擒拿,扣在西湖水底足足八百余年。现在塞个大活人进去,应该绰绰有余。
嗡……那钵铃猛然震了一下,几欲脱手。似有一股子高压气流顶了进去,死死撑住钵口。钵内铃锤颤动不停,但并不撞击四壁,只是在中间悬浮。
葛袍客还站在那儿,咦?不灵……
红袖以为心诀出了岔子,重又催动神识,依照当初在丹园拿黄二皮试法的流程锁定对方,再次大喝,“收――”
嗡……钵铃又是一震,仿佛被气锤敲击,把她半条手臂都震得酸麻起来。
她在这儿舞舞扎扎作法,葛袍客已经回过神来,拿小指挖了挖耳孔,“嚯――真刺激。耳鸣了都!”
得,真不灵。居然收不了他。
葛袍客先从容弹掉指甲缝里的耳屎,随后双手托枪一展,“你折腾完,该我了。”
手腕一抖,肘部前送,枪尖扑簌一声破空刺来,走的是直线,毫无花哨可言。
那刚刚被宅见接引天雷炼化过的枪头,带着五色流光,生生划出一道彩虹。
裴红袖不愿硬接,向侧方闪躲,企图利用游走拉开距离,再伺机近身作战,脱离枪尖覆盖的扇面区域才是正解。
可是邪了,那枪尖如同被磁石吸附的指针,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躲,都如影随形,衔尾而至,且一寸寸逼近中……
红袖大惊之下,直将红绸甩出,钵铃撞击在枪杆上,一顿一缠,绕了两圈。趁这招得手,她急忙向回拉扯,试图夺枪。
葛袍客顺着红绸“听”到她用力方向,也不回撤,借势把矛枪送了过来。送是送了,可手上还加了一个抖劲儿,枪尖颤成十数道寒芒,直指对方头部区域。
红袖来不及撤步,只能瞅准一道半尺缝隙,把头侧了过去――不料,这是个预留的陷阱。
满眼枪尖虚影中,突尔窜出一道真身,抵着她颈窝停住,倘若再有寸进,立时会要了命。
红袖在后仰姿态中僵住,好在对手控枪手法沉稳,只是抵住,并无半点破皮。
“呀,姐姐你输了……”阿雅在旁边不忘解说。
“……”红袖人虽未动,脑中闪过千百念头,如果刚刚我那样、那样,或者那样……唉,都躲不了。
这枪法未见出奇,看上去比詹钰的“峨眉枪法”还要朴实三分,怎么就破不掉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葛袍客静止了三秒,见她并无动作,乃倏然收枪,轻轻摇头叹道,“失望。看来你们必须跟我走一趟了……”
红袖默默无语,阿雅却不示弱,从腰囊中掏出那把油光铮亮的大弹弓来,“姐姐别慌,还有我呢――”
但见她手随声动,也不需要弹丸,只是把牛筋一拉一松,一道小火球砰然射出,直取来者,红袖想拦都来不及。
阿雅突然参战,葛袍客也很意外,看不清这女娃的手段,不敢贸然硬接。只好伏腰拧身,堪堪避过。
那法力汇成的弹丸直向山坡下方射去,穿过密密匝匝的赤竹林,瞬间消失在高大的青冈木树冠中。
忽而隐隐听到一声惊呼,“……哎呦呵!”
那声音距离此处不足百米,音量也不大,但众人皆是耳聪目明的存在,全都听了个真切。
阿雅一伸舌头,“坏了,误伤路人……都怪你,躲什么躲!”
葛袍客面色一紧,没有回应责怪,好似把注意力全部转到了坡下。
红袖也奇怪,小妹这弹弓和以往不同,射出去的火丸居然没有爆裂,悄无声息就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约合三四个呼吸功夫,谜底揭开。
赤竹林哗啦作响,一条大汉昂首钻了出来。
这人看身材,和张辽差不多体量,在扶桑可谓高大。只是面目更加粗犷,扫帚眉,大环眼,腮下没有胡须,但浓密的鬓角如同野猪鬃毛般根根乍立。
他的亮相十分符合“路人”标准――身上别无长物,只有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左前臂完整插在残旧和服的斜襟中,仿佛在暖手。右手端在胸前,拇指与食指间掐着一颗小火球,似乎正在专心研究……
别人还在诧异,阿雅却认出那正是自己的“杰作”,先叫了起来,“快扔了,那火弹会炸!”
这话好似提了个醒,那汉子哆嗦了一下,手指一紧,居然当场捏碎了弹丸……
噗――
由精纯法力凝聚的火弹瞬间熄灭,化为一股淡淡黑烟,随风飘散。
仅此而已,没炸,甚至也没响,真是活见鬼。
那大汉捻了捻手指,瞪着双目瞧了一眼阿雅,“你射的?”
阿雅一缩脖,躲进了红袖身后,“……不是故意的。”
“嘿嘿,故意的也没事。”那人倒是开朗,“我在想――如果用你这付弹弓打鸟,会不会落地前已经烤熟了呢?”
这想象画面很有趣,阿雅复又探出脑袋,“熟了也不能吃啊,没盐不说,鸟屎还在肚子里!”
那人好似没想到这些细节,不由又呆了一下,“啊――说的对呀!可惜,可惜。”言下之意,对畅想破灭颇感遗憾。
他俩在这里一唱一和,聊得热乎。葛袍客却把脸沉了下来,“宫本君,你来这里作甚?”
“哦……真田君,”那大汉如梦方醒,“我有事从坡下路过,刚好听到有混混欺负女人,特意拐过来看一眼。未想居然是你――纯属巧合。喂,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混黑帮了?”
被称为“真田”的葛袍客,老脸一红,“谁说我混黑帮!”
“呦呵呦呵呦呵,还不好意思承认。呸,”被称为宫本的大汉啐了一口,吐出牙缝里的草茎,“刚刚离开那些大摩托我可瞧了个正着……世道艰辛,混哪一行都可以理解。好歹有口饭吃不是?”
这话说得悲天悯人,道不尽的宽容,却让真田又恨又恼。
“宫本,这四百来年你算是白活了,始终一付破落浪人的模样。整天正事不做,围着扶桑列岛闲逛。真不知大神把你留在人间做什么?纯属浪费配额。”
“哈哈哈哈哈……”那宫本闻听此言,突然爆发一阵狂笑,笑了足足半分钟,才挠着肚皮道,“就爱看你这种自诩聪明的家伙卖弄小聪明。如果长生只为了做一条狗,那还活着干嘛?不如早入轮回为妙。
大神的深意,非你这种愚鲁之人可以理解,我也是刚琢磨出一点点道道……好了,不说了,点拨你也是浪费时间。你走吧,把这两个姑娘留下,我要和她们去打鸟。”
这位宫本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子狂浪疯癫。但最后一句大家都听懂了,敢情是来截胡的。
红袖和阿雅不知这趟自己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一拨又一拨的人出面来认领。倭岛不算大,人倒是蛮热情。
真田重重哼了一声,把枪杆尾端向地面一趸,“你什么用意我不清楚。但听好了,我现在投身报国,隶属本因坊秀策旗下特高课。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没有胡来,全都关系到扶桑安危。你若还想胡闹,我可以陪你再斗一场。四百年了,我也想看看――你的刀和我的枪,哪家进步更快!”
拜刚刚雷火加持,真田的随身矛枪又晋升了一个品阶。那锋刃上蜿蜒流动的五色光华,一刻也不曾停息。枪主人的自信,也正来源于此。
宫本听到“枪”字,这才仔细瞧了瞧对方的矛枪。忽而又大声笑道,“就这?哈哈哈……好一支古董级凶器,你输了。”
这结论来得突兀,似乎没什么道理,只彰显了说话者的骄狂。
真田不再客气,把大枪再次双手托起,催动真气激发内丹活力,叫阵道,“少废话!宫本武藏,亮出你的刀来――”
宫本一摊双手,“实在不好意思,我的刀留在了我的墓里。那些常去拜祭的粉丝也不容易,总得留点东西给他们念想不是?
不过,这并不影响正常切磋。真田幸村,我之所以说你输了,是因为你仍旧离不开这杆矛枪。”
说着,他缓缓拔出一直插在和服斜襟的左手,在身侧随意折下一根竹枝,“来吧,不妨赌上你我俗世浮名。”
这片无名山坡,注定从此不凡――
第四回合,“倭岛第一兵”真田幸村,对“扶桑第一剑客”宫本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