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脚下相反,他手上动作绝少大开大阖,收发尽皆短促有力。每一次将毛笔挥出,我都感觉到一份悲悯印记。
就这样,他足足舞动了四十九式,突然脚步一收,闪身回到老吴身前,抱拳道,‘这就是家母的样子。’
更奇的是,那吴道子居然一脸明悟,兴奋地搓手回答,‘好!音容婉在,我看得清楚,记得牢固。十日内必奉上佳品。’
我随即恍然——大道相通,剑道的极致一样可以入画道。所有的道殊途同归,最终都是一个道。
我之舞道,又何尝不是如此?
老裴的步法真髓已刻在我心中,我当即也取下一支毛笔舞将起来,虽走的是舞道路线,但与剑道隐隐相印,起承转合均以刚刚之所见为源。
一曲舞毕,他们仨都很吃惊。那没有眼睛的疤面人居然率先拍起了巴掌,老吴也跟着连连叫好。
只有老裴面无表情,对我深施一礼。我俩自此相识,并且结为知己……那支编舞现今早已入册,就唤作‘裴将军满堂势’!”
“为何不让老裴掏真家伙舞给你看?”在一片静默中,止正率先跳脱。“他一向刀不离身的!怕你看了就不会称其为剑道了,那是招招取命的刀术。”
“非也。老裴的短刀我也见过,那是之后的事了。他的刀没有弧度,且刀头双面开刃,可砍可刺,在我大唐亦可称其为剑。民间奉剑为君子之器,视刀则为凶器。如以刀入名,怕不得登堂入室。连带我的舞蹈也受了牵连——这是我的一点私心。”公孙大娘自我检讨。
“唔,可以理解。”止正咂咂嘴,似乎颇有回味,“当年我俩之武道修为尚在伯仲之间。如今听你所言,他显然已经把我甩到爪哇国了。啧啧,沧海桑田呐……”
“大师可有法器?”公孙大娘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哦,有啊!”止正大手在袈裟里一摸,麻利取出那只白玉葫芦。
“……这种吃吃喝喝的不算。我是问武器类的法器。”
“那可没有。我打人都不用手的,喊一嗓子就成。”止正没吹牛,“诛心诀”的确如此。
“哦——这样的话,你对上裴将军一定吃亏。他的刀不但是法器,而且可以是魂器。”
怪了!什么叫“可以是魂器”?这句谁都没听懂。
公孙大娘也不多解释,向前一努下颌,“到了。青莲——你先去叩门。”
李白应了一声,走到一扇并不起眼的黑漆大门前,将门环轻轻叩响。
这门脸很窄,夹在两旁朱门高户之间,白墙黑门显得十分低调。没有牌匾,也没有镇门石兽,只有一条光滑的拴马石矗立门旁。
“龙华军使是多大的官?”杜远有些好奇。
“四品。不大也不小。”大娘没回头。
四品是什么概念?杜远依旧茫然。好在来自大宋的詹钰及时补充,“我做过的统领是八品,几乎不入品。大唐的四品想来和我来处也差不多。外放的话算大员了,作京官则不起眼儿,但足以入宫面圣。”
杜远仍似懂非懂,这回轮到止正卖弄来自行端法师的家学,“武官嘛,正四品少将,从四品大校。这回总明白了吧?”
“嗯嗯!”杜远把头点的活似小鸡啄米。“这位少将看上去很清廉的样子,大概是个好官。”
把止正逗乐了,使劲用手一撸寸发,“裴旻根本不是做官的料,不然也不会……咳。欸,门开了——”
果然,一位白发老军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李白,“哦,是青莲吧——快进来,裴将军走时说了,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随时想来就来。想吃什么自己动手弄。别的可能没有,房子是现成的。”
李白愣了一下,“师父又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不少日子了——嗯,说是去趟敦煌。”
大家都听到了,尽皆有些失落。尤其是公孙大娘,她没想到裴旻居然根本没回到长安。莫非,自己这一趟千里追郎的戏码又碰到了棉花墙上?
“快,进来说话。那后面都是你带——哎呦喂,是公孙大娘。可不敢怠慢,都请进来歇歇吧。”老军忙不迭将大门向左右全部敞开,躬身相让。
大家盛情难却,鱼贯进入院落。
那老军在身后一边关门一边唠叨,“你们都知道,咱家一般没人敢来,左右的黄门侍郎和太常少卿从不登门。你们想想,连邻居都这样,这还能热闹吗?
再者说了,裴将军既不婚配也不收留丫鬟,膝下更无子嗣。平时这里就和戈壁滩上的烽火台差不多,要多冷清有多冷清。难得来这么多客人。嘿,你们进屋随便坐,我去煮茶饼子。”
内堂是座精舍,黑瓦白墙,院中只有槐树,还不止一棵。树龄都不小,树冠十分巨大,在屋顶上形成半扇遮蔽。
大家进屋各自寻蒲团坐定,透过开敞的窗棂看向屋外。此刻天已黑尽,有其他侍卫在槐树枝杈上挂了一盏白色纸糊灯笼,将院落照得半明半暗。
院墙外的街道上传来陶埙的呜呜声,似怨鬼哽咽,令人肝肠寸断。
“这是什么张致?”止正有些奇怪,他坐着无聊就想找些话题。
“宵禁了。一般人都得马上回家,闲逛的被逮到要挨鞭子。”李白在旁边解释——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撺掇大和尚把葫芦掏出来分着抿两口。
“那我们待会儿怎么回去?”
“无妨。公孙大娘有主上亲笔敕谕护身,经常趁夜里人少运送货物入城的,多带几个人出门也没问题。再者你没听到么,刚刚老军说了,我师父这套房子我可以随便使用,你们就借我光好了——偶尔小住一晚也没甚问题。”
一直没发言的红袖忽然道,“这里有些瘆得慌。到处非黑即白,院中种的槐树也不吉利。按寻常风水说法,槐树为木中之鬼,对人身体有害,对鬼倒是滋养。”
公孙大娘噗嗤一下笑了,“我同意。老裴住在这里相得益彰,他整天板着个鬼脸,一身阴气,十足是位讨命鬼呢。”
忽然夸啦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在院中碎裂。
接着,每隔三五秒,就有一记沉闷扑跌传来。
六人均十分警觉,齐齐翻身站起。
詹钰提鼻子嗅了一下冬季清冷的空气,“有浓腥。是血的味道。”
止正和青莲在先,联袂冲了出去,其他四人紧紧跟出。
但见院中灯影边缘,那白头老军脸朝下扑在地上,双手无力摊开,手边一只大茶壶碎成八瓣,和六只茶碗一起浸泡在热气未消的一滩液体中。那液体,有茶末的清香,也有鲜血的腥气。
青莲呛啷一声,从腰后拔出三尺青锋,举目向四周黑暗角落望去。
詹钰早把寒陨枪头握在手中,随时准备激活枪杆。
杜远紧紧护住红袖,生怕从哪里跳出鬼来。
止正挡在公孙大娘身前,将神识浩荡放开,转瞬一收,“六名侍卫全部毙命,包括眼前这位军卒。”
话音未落,头顶龙爪槐的树冠中扑簌而下一道尺长黑影,直向持剑的青莲袭来。那青莲并不躲闪,举剑就刺,竟是舍身对攻的架势。
呲——黑影被从正中一剖为二,啪嗒掉在地上,唯有几片残羽留在空中徐徐降落。
众人并未被它吸引,因为似有一物如烟似幻,在白纸灯笼照耀下,从那黑影中裂空而出,直接投射到白色院墙之上。且毫无阻隔地穿墙而出,没留下任何痕迹。
公孙大娘低头看地面,“是只乌鸦。奇怪,这鸟儿怎会在黑夜乱飞?”
没人回答她,大娘有些奇怪,抬头发现其他人都死死盯着院墙处,她也顺势望去——但见二十步外,那墙面似乎出现一滩阴影,且越来越大,直至一个完整的人形从墙那边钻了过来。由于墙根处在暗,树下在明,众人一时灯下黑,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那人缓缓走近,在十步外停了下来。幽幽叹了口气,含混道,“听闻这里人不多来着,怎地跑出这么些个碍手碍脚的东西。”
大家均不知他所指何意,究竟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某人,一时之间都没作出回答。
那人手中幽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柄细剑,只有巴掌长,小指粗。和一把螺丝刀差不多意思。他继续含混道,“好啦,一共六位,姓聂的不在其中。我们抓个阄吧,看给谁上。”
从众人身后的屋顶传来一声回应,“谁上都一样。正主不在,你不留活口想让谁来传信?”
大家快速转头,但见黑瓦屋檐上蹲着一个黑影,手里也提着一把闪亮的刀子。这刀可比刚刚那人的长,但也只有两巴掌左右,看造型是把杀猪刀——刚刚正是此人在反问。
“嘿,传不传信其实都一样,肯定是我们先找到聂瞎子。不过……”
“不过什么?”这第三声从东向一棵槐树背后传出,第三位暗影走了出来。此人手中提着一根带尖竹篾,和青莲手中青锋差不多体量。
“不过老聂的身手我们都清楚。他若在,你我未必可以全身而退。”
“好啦,先别急着争论。把这些目击者处理掉,大家随意自取吧”第四个声音从西侧传来,“依照惯例,只索命不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