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舜羽与青青
【第一节】
皇城的夜晚明亮如昼,即便是杨舜羽位于东街口最末最偏的角落里,还隐约能听到丝竹鼓乐之声,伴着女子柔婉细腻的嗓音,直直地吸入了他的耳膜。是那些王公大臣们在寻欢作乐,靡靡之音,一连多日,搅的他心烦意乱。
他烦躁地从床榻之上爬起,打开了西侧的窗户透透气。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卷起了暗夜的冷雨,稍稍冲淡了那些浑浊的胭脂之味。
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屋子和贫民窟西街只有一墙之隔,此刻眼前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铁。什么都没有的穷人们早早地便已经睡了,永安的热闹浮华同他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更何况明日还有繁重的生活等着他们。
雨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屋檐上落下来,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默默望着那一片浓墨般的夜色,只觉得这漫漫长夜烦闷的令人窒息。
黑暗中却似是有什么光芒微微一闪。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凝神看了许久,突然又有一道光芒耀了一瞬,割裂了黑夜,像是天边骤现的闪电。
他觉得大约是自己眼花,因为飘洒进来的雨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红之色。
那雨水溅落上他的白色布衫,竟然真的是淡淡的粉色,像是春日的桃花朵朵。
这是真的!
雨势突然变大了许多,雨混着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便攀上了窗檐。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白光陡然一现,一道黑影落入了他的房间。
杨舜羽这才看清了,那白芒是黑衣人手中发出的刀光!那道白刃直直刺来,万幸他并没有站在窗户的正中央,否则此刻便被刺了个对儿穿。
那黑衣人却毫不停歇,一刀未成,另一刀便旋转着向他劈来。
杨舜羽慌忙蹲下,那一剑砍上了窗边的衣架,衣物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晃得人眼花。他赶忙抱头逃窜至桌案的另一侧,大喊:“好汉等等!”
那人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杨舜羽的喊叫,而是因为他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接连两刀未中,更是耗费了他不少元气,此刻他一手撑着已经分做两瓣的衣架,喘气之声又粗又重。
杨舜羽见有机会,清了清嗓子镇定了下来:“在下虽不是怕死之人,却也想死个明白。扪心自问,杨某上无愧于皇上厚爱,下对得起天下万民,不知是何事得罪了阁下,要深夜前来取某的性命?”
那人丝毫反应也无,仍旧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杨舜羽想了想,竟大着胆子从桌案后探出身来:“我想阁下怕是对某有点误会。不如这样,正是夜深人静,阁下不妨与我点灯夜坐,畅谈己志,没准能与杨某结为知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黑影一闪,他口中的‘知己’便挥刀直向他的面门刺来,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犹豫。
杨舜羽一介文弱书生,这舌战群儒是他的擅长,论武力他那单薄的小身板的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是以他看着那向他直直袭来的长剑,本能地就抬手挡住了脸。
完了完了,壮志未酬身先死,他认命地闭上了眼。
可是想象中的刺痛却没有传来。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忍不住偷偷地将眼睑抬开了一道小缝,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杀手瞠大的双眼,秀气亮丽的像是个女人。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仔细地打量着来人,眼眸越睁越开。这一看,发现面前的这个夜行衣包裹的杀手,还真是个身段凹凸有致的女人。
此刻这个女人堪堪停住了手中的刀势,那白晃晃的刀尖离他的喉咙只有危险的窄窄一厘。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又突然停了下来,但捡了一条命的杨舜羽还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睨着剑尖一步一步地向左侧移开,像是生怕她突然又有所动作。
终于完全脱离了危险范围,杨舜羽赶忙躲地远远地,胡乱地在房间里抄了一根板凳防身……好歹聊胜于无嘛!可那个女杀手任由他在房间里乱窜,依旧维持着方才那一刺的动作一动不动,像是被人定格在了那里。
他抱着板凳可怜兮兮地躲在床角,一脸的惊魂未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舜羽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盯得有点发酸,才见到那个女杀手缓缓地垂下了手中的剑,却仍旧纹丝不动,始终背对着他。
“听闻新上任的杨左相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却没想到也是如此的贪生怕死。”女杀手竟然开了口,嗓音清澈却冰冷,如同她手中的那把刀,精致却又危险。
这突然又是愿意聊天的意思?都说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杨舜羽在心里嘀咕着,今天他总算是见识到了。
他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嫌弃地丢了手中的板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笼着手装模作样地轻咳了几声:“姑娘,杨某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这大丈夫当死得其所,不能这般不明不白。”
女杀手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说的好听,还是舍不得这条小命。”
“当然,圣人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更应惜命……”
“闭嘴!”女杀手暴喝一声,手中长刀再次架上他的脖子:“我生平最讨厌你们这些当官的,张口闭口圣人如何如何,一副救世菩萨的模样,可背地里呢,一个个衣冠禽兽,干净了不耻的勾当!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今天我就是杀了你,你也不冤!”
“那为何姑娘却手下留了情?”出乎意料地,杨舜羽这次竟然没有躲,任由那长刀威胁着他的性命,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毫无惧意,语气坦坦荡荡。
女杀手也微微有些不解于他的变化,两道秀眉蹙的更深。
“姑娘既如此痛恨为官之人,杨某很可以理解。大炎朝延续近二百年来已是弊端重重,皇帝年事已高渐不问事,各个皇子嫔妃之间勾心斗角、朝中文官结党营私、武官贪污军饷,尤以前左相为甚。徐党权势熏天,卖官鬻爵、欺上瞒下,着实可恨!如今徐世昌虽已下台,朝中风气尚需拨正,边关更是军情紧急。所以,我不能死!我还没有涤除这满朝浊气,没有荡尽世间贼寇,没有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杨舜羽完全沉浸般地侃侃而谈,心怀多年的梦想将他的眼眸染的透亮。女杀手惊讶地发觉这个文弱的男人身上,似乎突然迸发出了夺目的光采,将这件破败简陋的屋宇也映衬的蓬荜生辉。
“只有你吗?”她似是也有些动容,杨舜羽能感觉到脖间那冰凉的刀身在微微颤抖。
“想必姑娘对我也不是一无所知,杨某师出无名,为官十余载,却从未做过一分伤天害理、对不起百姓之事!姑娘若是信我,今日便留我一条命在,我一定会向姑娘证明杨某今日所言非虚!”
“我想你等不到那一天。”她默默地收回了长刀,表情木然。
“无论到了哪一天,杨某心中的信念永不会变!”杨舜羽亦万分激动,一时间竟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拉着她的手臂盟誓,像是生怕她不信似的。
女杀手瞟了一眼他拉着她衣袖的手,他像是被那目光烫着了一般猛然将手收回了来,双手不住地搓着,嘿嘿傻笑,显得局促不安。一时竟又回到了那个弱鸡的书生模样,方才光芒万丈的气势全无。
“即便是今日我不杀你,日后也定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想要杀你。”女杀手放弃了他,目光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来回逡巡,半天才找到了可以歇脚的一处矮旧的茶几凳,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
“我早有对策。”杨舜羽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她又累又渴,也不管凉不凉,端起茶几上的茶杯便仰脖全灌了,模糊地接了句:“什么?”
不料杨舜羽突然‘哎呀’大叫了一声,惊得她手一抖差点将茶杯摔在了地上。她不满地向他看来,只见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瞪着她,半晌才从嗓子里憋了句:“我在茶水里下了毒……”
“噗――”
女杀手一口茶水全部喷了出来,表情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看。她抠着自己的嗓子,恨不得把刚刚喝下的茶水全部吐出来,眼角的余光瞥到杨舜羽呆呆地站在她的身边。
“你长得可真好看……”方才剧烈的动作让她的面纱挣掉了,此时她一张未施粉黛的柔美容颜暴露在他的面前,惊得他喃喃出声,那口气说不上是痴迷还是惋惜。
看着自己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身旁的人还有空评价她的容貌,她真是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解药!”她咬牙切齿地挥舞了手中的刀,威慑他最好乖乖听话。
“哦……哦……我这就去给你找!”杨舜羽被她吓得回过神来,一阵翻箱倒柜。
半晌过去,她打坐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只是面上的凝重之色却丝毫未缓。杨舜羽在她身边,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这就是你的对策?”她出声讥讽。
“是啊!若有杀手再来,我会先请他喝茶。然后判断他是无可救药还只是误会,再决定给不给他解药……”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谁杀你前还会喝你的茶!”她简直要被他的天真气哭。
“你……”他弱弱地瞥了她一眼。
她很无语,恨不得立马给他一刀。
“对了,刚才你为什么突然就停下来了呢?我说的话还挺有效的是不是?是不是很能打动人?我自幼这口才就还是不错地……”
“是个屁!”
“你……你怎么骂人呢……”杨舜羽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有些不服气:“那是为啥!”
“下次再说。”女杀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起身走至了窗前。
眼看着她有要走的趋势,杨舜羽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说些啥挽留:“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哎喂……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冷风一卷,她的身影转瞬就没于茫茫黑夜,一闪即逝。雨仍旧在下,淅淅沥沥。
“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