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未等到回答的慕容凝略略诧异,她转过身来慵懒地挑了一角红帐:“阿碧,什么时辰了……”
话音刚刚落地,她方才抬眼瞧见了来人,一张瘦若刀刻的面上饱含动容之色,如墨深瞳中风起云涌。
“看来我果然病的不轻。”慕容凝失笑地摇摇头:“怕还是在梦中。”
揽着红帐的手指一垂,掩去了女子憔悴无比的容颜,只余一抹单薄消瘦的身影隐约晃动。
“阿凝……”少年将军缓步踱至她的榻前,语气吞吐,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揭开那最后一层屏障,就那般垂手不知所措地杵在那里,如同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红拂帐内的身影似乎晃了晃,半晌才压抑着低低开口,隐有哭腔:“你怎么来这儿了?你莫不是走错了……”
“阿凝,我……”姬无夜伸出手来,帐上冰冷的银钩让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是不是阿碧叫你来的?我不碍事的,你莫要碍于面子,误了你的大喜之日,回头白姑娘怨我,你便也要怨我……”帐内传来的声音似嗔还怨,字字句句却都是赶他走的意思。
姬无夜不知该如何辩解,只笨嘴笨舌地涨红了脸:“不是的、不是阿碧叫我来的。”
“那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躺在这里半死不活的,自是不能去给你们添乱了。姬大将军大可放宽了心与心上人春宵一刻,洞房花烛了。”
不是不怨,不是不怪,只是一直以来都太过隐忍,总怕自己说错了一句,做错了一件,便要惹得他不开心,将他的心推远去。此刻她分明知道姬无夜的来意,嘴上却偏偏还是这样不饶人,口是心非地叫两个人都折磨一番,方才能好受些。
仿佛间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她站在未央宫高高的台阶上面,见得他来寻自己,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却仍旧板着脸唬他。
姬无夜却一直是个痴傻的,他听不出慕容凝那话里分明暗蕴的一丝欣喜,只当她这般误会他,一个着急便一把揭开了红拂帐,心焦地表明心迹:“不是的,阿凝,你误会我了。我,我……”
“你怎么?”慕容凝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来,尖俏俏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半偏着头,睁大了双雾蒙蒙的双眼将他瞧着。
那种刻骨的熟悉让姬无夜的心里瞬间就泛起了涟漪,似是有什么呼啸着要在他的心房中破土而出。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白月衣的面容突然就变得模糊不堪起来,他的整个脑海只剩下了那双眸子,明亮又纯澈,带着微勾的眼角,像是要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我……对不起……”认识她以来的点滴回忆汹涌而来,让姬无夜的眸子黯淡了下去,想到自己对她的伤害,他只能无言以对。
一句对不起,太轻,太薄,配不上她受的那些苦。
她却已知足。
“夫妻之间,本该同甘共苦,何来的对得起对不起。此生能嫁给将军,阿凝已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便是此刻死了……”
姬无夜突然沉下去的表情落在了慕容凝的眼里,她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地挂着笑容看向了窗外。
虽然窗外的枫叶早已飘落,繁花凋零,草木枯黄,她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美景一般笑的甜蜜而憧憬:“等到明年春天,桃花开了,便带你去未央宫的十里长街看看,你还从来没有去过呢,那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嗯。”姬无夜低低应了一声,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
看着她愈发苍白的面色,姬无夜抬手将她按回了被里,语气竟是难得的柔和:“你快再好好休息一下,不能再说话了。”
慕容凝顺从地窝在了被子里,手指乖巧地攀着锦被的边缘,亮晶晶的眸子里的期待之意掩盖不住:“那……我若是睡了,你还会再来吗?”
那样渴望期盼的目光像是针一般扎在了姬无夜的心底,他赶忙垂头不敢再看。视线落在了嫣红的锦被之上,锦被上绣着鸳鸯交颈,并蒂荷花。
那些烛泪空流的夜晚,她是不是也曾期待过?
可这大半年,他一次都不曾来过。空余她一人形单影只,衾寒枕单,直至今日这般境地。
为何此前的自己,从不肯好好听她说上一句?
他只觉得喉间堵的难受,强忍着长抒了一口气,状作轻松地抬起头来,语气像是哄个小女孩儿:“来,此后我日日都来。”
许是察觉到他刻意的安慰,慕容凝往被里钻了钻,眉眼含笑:“就算你是哄我的,我也高兴。”
她便就那样笑意盈盈地目送他离去。
晚晴居镂花炉中的香料袅袅地将海棠花香送满每一个角落,恍惚间叫人以为此刻已经是春风送暖,十里花开。
良久,静默的黑暗里,红拂帐内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喟叹:“陌,我后悔了……真想还能活的久一点。”
自小心翼翼关了晚晴居的门便守在门外不曾离开的姬无夜,此刻便再也克制不住地撑着门,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下来。
将军眼眶通红,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若是再这般下去,怕是连今年都过不完……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第四节】
此后的时光平淡安宁到有些匪夷所思。姬无夜却的确不是哄她,自那以后,他日日都来晚晴居。她昏睡的时辰比醒着的还要多,往往是睁开眼见他坐在榻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他依然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陪了她多久,久到他们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这样无言的相伴。
这般往复了大半个月余,慕容凝的身子终于好了些,偶尔也能在阿碧和姬无夜的搀扶下,在季府里走走转转,晒晒太阳,真是她一生中都从未享受过的悠闲的好时光。
只是那片竹林却不曾撤去。
如今季府上下她已经可以随意走动,姬无夜再也没有什么秘密需要对她藏着掖着。但是那竹林,她却是一次也没再走进去过。没有再去探究,那个清幽的赏心院还在不在,那个唤作潇湘夫人的白月衣还在不在。
他不提,她便也从不问,竟是难得的默契,像是那个女人真的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胸口的那道剑伤却总还是隐隐作痛,好不了的疤痕似乎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眼前的幸福也许不过只是一场表象,倘若硬要撕开,便是血淋淋的真相。
他不过是因着她时日无多,因着欠她性命,对她的怜悯而已。
只是他心肠软,见她可怜,于心不忍。
在太阳一圈一圈的暖意洋洋的轻拂下,她不止一次地忍不住走神,想如果她真的命不该绝,多活了个一年半载,他会怎样?
还会这样无微不至吗?还会这样委屈白月衣吗?
无论她是死是活,他们都没有以后啊。
慕容凝歪着头闭上了眼睛,困意侵袭之前,她常常希望自己能就这样平静地死去。
只是这一日,她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却迎来了一个故人。
太久没有见到他,慕容凝一时恍惚,竟没认出来面前这个面色黯淡,神色忧桑的男人,竟是曾经那个眉宇飞扬,器宇轩昂的二皇子楚扬来。
“看来这半年,二皇子过的不尽如人意啊。”慕容凝依旧倚在美人靠里,唇边的笑意淡的深远。
“都这般模样了,还能嘲笑我,真不愧是慕容凝。”两人一见面,又忍不住拌起了嘴,楚扬斜睨了她一眼:“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你这样的,肯定死不了!”
慕容凝被他的话激的一笑,也不虚绕:“楚扬,你该盼着我死了,这样对你才好啊。”
“不管你死了还是活着,我都好不了。”楚扬幽幽地叹了口气,随手往她身边的榻椅里一歪,倒真像是来谈心的好友。
“前不久,大理寺在平川彻查了慕家灭门的案子,平川太守韩业和你舅舅徐世昌为幕后主使,除了革职,更是秋后问斩。此事引得皇上震怒,朝中徐世一党尽除,各位王公大臣纷纷重新站队,乱了好一阵子。你怎么反倒有空来我这儿了?”慕容凝了然地先开口问道。
“朝中诸臣如今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尚且观望的居多。新任的左相杨舜羽摸不清底细,倒像是油盐不进的硬骨头。懿贵妃和皇后娘娘明里暗里对他各种拉拢,倒也收效甚微。时局如此,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楚扬目不转睛地瞪着她。
“我一个深闺妇人,又重伤养病,朝中之事莫不是听我夫君转述一二,能有什么想说的,二皇子莫不是问错人了。”慕容凝闭目养神,并不理会他的逼问。
“阿凝,这一切同未央宫到底有没有干系?未央宫到底想要干什么?”楚扬却不依不饶。
“百年来,未央宫所作所为,无不是恪守宫规。心系天下苍生疾苦,守我大炎朝万世安宁。”慕容凝缓缓睁开了眼,眸色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样认真的神色,倒叫楚扬一时无法反驳。
“那……”他犹豫着,像是有个难以启齿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慕容凝就静静地等待着,不催促,亦不询问。
过了好半晌,夕阳已迟暮,楚扬略带凄凉的低沉嗓音才再次响起:“是不是我父皇,从来就没打算将皇位传给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