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百里婧来说,已许久不曾听人提起韩晔的名字,如今的北晋皇帝也好,当初的晋阳王世子也罢,无人再直呼他的姓名。
西秦会称呼韩晔东兴北郡府一脉,而东兴必会称他为北郡府叛臣,韩晔所代表的从来不只是他自己一人。
然而,求仁得仁,她应该一早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韩晔脱去外藩质子的外衣,登上九五之位。在盛京法华寺的地宫之中,韩晔曾说,最坏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他说,除你之外,我从不曾吻过别的女人,我的怀抱也只住过你一人……
那些话还在耳边,声音却已模糊,像是前世做的一场梦。
仿佛十分可笑似的,百里婧弯起了唇角――为了谋权势娶了妻却不去碰触的韩晔,如今已是北晋皇帝,就像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或昏君,后宫绝不会只有一人,她记得或不记得,又有何不同?
即便再等两日她将成为西秦皇后,却也从未想过西秦大帝会为她守身如玉,枕边独留她一人。她像是早已看透了世事,于这些狭隘的爱恨之上不再耿耿于怀。
这一“豁达”念头初起,百里婧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唇边的笑变得有几分僵硬――东兴未央宫中养育了她十七载的那位皇后,她怎么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变得像她……
其实这一问才问出口,君执便有些许悔意,他心中无把握才会追问不休,想要寻一个答案来试探他的妻。
可他的妻给了他长久的沉默,眼眸低垂,悲喜莫辩,在他欲开口解释之前,他的妻笑道:“陛下该不该去贺,应由陛下做主,即便他日我入主后宫,也无权干涉外堂朝政,陛下问错人了吧?”
说话时,她的脚步未停,从从容容平平稳稳地朝前走去,汉白玉的曲桥宽阔,桥下水波荡漾,她的身影有一半映在水中,风乍起,打碎她的倒影,一圈一圈漾开波纹。
他的妻即将成为大秦皇后,成为他明媒正娶授予凤印的枕边人,可这个女人换了一颗他拿捏不住的心,他不怕她留下来折磨他,他怕她还爱着韩晔。
毕竟当初在法华寺地宫之中,她已知晓韩晔忍辱负重另娶他人,所为的,竟也是她。旧情人的长情和痴心,永远比枕边人的暴戾残忍叫人心存念想。
君执心中有一股怨气未发,在他的妻念着旧情人时,他也该找位旧情人念念,彼此才算公平。
因而,君执的半边面颊微微抽动,才逼得自己笑出来,他的步伐大,不需刻意便追上他的妻的步子,笑道:“那些初做皇帝之人,若是已过弱冠之年,向来登基便会立后,不知北晋皇帝立的哪家的千金为后,想必登基大典一过,便会九州皆知了。”
任何男人,哪怕是名闻九州的暴君,都免不了陷入小心眼的局中,小肚鸡肠睚眦必较,种种心思不得台面却又不自知。诋毁情敌做的不好,反而会成为把柄。
百里婧在听罢君执的继续嘲讽和试探后,转头看向君执,她的黑色双眸平静如常,仿若深潭一般,笑浮在表面:“陛下乃九五之尊,生来便是储君,自然高人一等,无论东兴还是北晋,九州无人可比。依陛下的意思,北晋皇帝登基便会立后,而陛下后宫空虚多年,倒不如趁此机会充盈六宫。臣妾倒是听说,陛下有位自幼结亲的表妹,本该为皇后之选,还有方才那位孟状元,也是德才兼备品貌俱佳之人,臣妾以为,陛下若能充盈后宫雨露均沾绵延子嗣,也是大秦百姓之福。”
第一次,她在他的面前开口称“妾”,声音平稳,不似玩笑,仿佛她根本不介意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他若咄咄相逼,她便一退再退,大秦皇帝是何等人物,她怎么还敢妄想独占他。
不是没有待她好的时候,他在人前做的、在人后做的,已待她足够好,可这份好,始终拧着一股劲儿,随时都要来计算斤两、计较得失、计较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心思,人总是自私的逐利之徒。
君执被她堵得半晌没话可说,她的旧情人到底是说不得的,一提起,她便有这些道理。
对,他是生来帝王高人一等,韩晔是忍辱负重得来不易,她还是不死心,她终究不死心,又逼得他心中冒起无明业火,君执冷冷笑道:“皇后倒是落落大方慷慨大度,朕以后倒是不必再担忧后宫萧条了,毕竟有皇后为朕张罗。”
百里婧的手始终放在小腹之上,平静地注视着君执的脸,遥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全是她曾经的“母亲”落落寡欢的苦笑――“……若他纳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妾,儿子、女儿一个个地生,家里日日有喜事,他的身边总是欢声笑语不断,这种男人,他若是还敢开口说爱你,定是因为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虽不再惦念那个死去的女人,百里婧却清清楚楚记得她曾经的教诲,放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倒也合适。她没有公主的命格,却走了和那个死去的女人一样的路。
她别无他法,唯有缓缓弯起唇角,微笑以对:“臣妾定当不负陛下信任。”
她没有半句解释,没有看穿他狂躁的缘由,君执的心当下冷了大半,她越是平静,他越是暴躁。他甚至已忘了带她来此地是为了什么,黑眸瞬间转冷,寒波生烟般萧瑟,胸口的位置堵得发疼,一刻也不许他逗留,狠狠甩袖独自朝前走去,留百里婧一人立在原地。
宫女太监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帝后原本恩爱玩笑,却说翻脸便翻脸,顿时不知所措。
一行人有的追着大帝而去,有的围在皇后身侧,有些胆大的才敢劝说百里婧:“娘娘,您何苦与陛下置气?快些去追陛下啊!陛下若是恼了,您可就……”
“虽说陛下宠爱娘娘您,可陛下终归是陛下,娘娘您怎么不明白呢?”
百里婧的一双明眸瞅着那个慌张的宫女,宫里每个人都清楚,帝王之爱从来薄情,爱你时你是一切,不爱你时你什么也不是,所以,她一旦失宠,便会失去一切。
“娘娘,您快些去追吧!趁陛下还没有走远!过两日便是封后大典,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出了乱子!”
封后大典尚未开始,她便敢逼得陛下发怒,这皇后之位是谁的还未可知呢。
百里婧听罢,倒真往前走了两步,就在众人以为她去追陛下时,却见她走到湖心亭内,在美人靠上坐了下来,低头抚着小腹。她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看样子已是累极,绝无可能再去追远去的陛下了。
“娘娘不舒服吗?”宫女快吓哭了,帝后起了争执,娘娘身子又不好,她们如何做才不会错?
“没事,休息一下便好了。”百里婧笑笑,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娘娘!”
一道聒噪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众人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梵华从假山上掠下来,身手敏捷跟只猫儿似的,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亭子里。
梵华在百里婧面前停下,见百里婧面色苍白,顿时心疼不已地掏出帕子,冒冒失失地要给百里婧擦汗,急道:“呀,娘娘你肚子疼吗?要不要去请神医来?大美人怎么没有陪着你?刚才我见大美人牵着你的手,所以才躲起来没有打扰你们呀……”
宫女本是希望梵华劝劝百里婧,便多嘴道:“姑娘你劝劝娘娘气走了陛下,以后娘娘的日子可不好过,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谁知梵华一听这话立马炸了:“什么?大美人走了?!他丢下娘娘自己走了?他不知道娘娘的腿不好吗?更何况娘娘还怀了他的孩子!大美人的脾气倒是见长了!”
孩子心性的梵华刹不住嘴,越说越不对劲了,拉着百里婧的手义愤填膺道:“娘娘,大美人好坏啊,比薄薄还要坏,好多次我吃坏了肚子,薄薄再生气也不会丢下我的,他还陪我去茅房呢!娘娘不要给大美人生孩子了,我们回家去,找个更漂亮的人生孩子吧?大美人这样的坏人是不能要了的。”
“还有啊,娘娘你这么……美,聂大厨说脸长得美就可以当饭吃的,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大美人呢?写个休书休了大美人吧!”
“姑娘,你……”宫女们都急疯了,本指望梵华说几句好话劝劝皇后,谁料到梵华一来便火上浇油。如今即便是薄相的秘辛也不能阻挡她们的害怕了,这位皇后的脾性她们捉摸不透,死也死过,伤也伤过,长此以往,她们的项上人头迟早不保。
正拆姻缘拆得起劲的梵华,换了个蹲着的姿势,正要继续劝离,余光一瞥百里婧身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百里婧的手道:“哎呀,娘娘!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来了!哦,她的名字好像叫太后!她朝我们这边来了!”
百里婧听着梵华的一惊一乍,转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行人抬着一顶肩舆朝湖心亭过来,肩舆上坐着一位身着凤袍的女人。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快,快去禀告陛下!”宫女们慌了神。
一宫女欲拔腿,却被一道尖利的嗓子远远喊住:“大胆奴婢!太后娘娘驾到,你跑什么?没规矩的东西!还不跪下!”
那喊话的正是太后身边的老奴曹安康。
宫女们见跑不了,只得扑通跪下。
一行人越来越近,连梵华也学乖了,一早便弯下廉价的膝盖跪着了,独百里婧倚着美人靠动也不曾动一下。
“娘娘,你也跪下吧?太后好可怕的,大家都怕她,跪一下就没事了。”梵华还偷偷握着百里婧的手。
百里婧笑,恐怕跪下也于事无补了吧?
她虽困于清心殿数月,若想探知朝政之事却也并不难,尤其是这位西秦皇太后,也算是个人物,几次三番胡搅蛮缠地找茬,不过是想一探她的究竟。此番终于得见她,怎会轻易放过她?
毕竟,她糊里糊涂地夺了原本白家的皇后之位,无论她是否姓白,始终是与这位皇太后为敌了。
……
君执一怒,脚下生风,竟一路走到了转经台。
这段路他熟得很,一日内往返数次为她和孩子祈福,手上不知磨起了多少茧子。今日竟越瞧神佛越生厌,恨不得连高高在上的金身佛像也一并端掉,再不受这些窝囊气。
随行侍卫、奴才不敢劝,只跟在他身后听候吩咐,独桂九胆子最大,见大帝负手而立无心言语,桂九笑嘻嘻道:“陛下,娘娘的性子倒是没变,见您生气,恐怕也不会来追,想必已折身回清心殿去了……”
君执更怒,想起从前还是东兴驸马时,她也曾这般狂妄任性,他走便走,她才不会留他,走到天边她也毫不在意。
君执遂冷笑:“你觉得朕还会像从前一般去追她哄她吗?”
桂九暗暗挑眉,撇撇嘴嘟囔道:“那可难说……”
“你说什么?”君执现在是逮谁便是谁,这架势是连桂九也不肯放过了,怒气一起,谁也拦不住,下旨道,“去将薄延找来,朕要同他商议纳妃一事,左右都是喜事,不如一起办了!朕的后宫的确空虚太久,连个侍寝的妃子也难找!”
“是!”立刻有人领命去了。
桂九的头一炸,忙想法子自保,顿时换了张一本正经的脸,道:“陛下恕罪!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兴许有几分大逆不道,若没有陛下恩准,奴才不敢说。”
“拐弯抹角,小心朕砍你的脑袋!”君执无心听他贫嘴。
桂九忙道:“那奴才便斗胆说了。桂九在陛下同娘娘身侧伺候了许久,也常年做那暗卫的活儿,养成了听人秘辛的坏习惯,方才见陛下同娘娘争执,奴才竟莫名想起了东兴的帝后……”
“……”见提起他的前老丈人丈母娘,君执的心略略安定,终于侧目望着桂九:“说下去。”
桂九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说出的话却如当头一棒敲了下来:“都说东兴帝后相看两生厌,不过是碍于司徒家的身份才留着司徒皇后,然司徒皇后逝去,东兴皇帝便缠绵病榻一病不起,足见用情之深。可人已死,用情再深有何用处?徒换来无尽悔恨无穷憾事罢了。”
“同样的道理,陛下方才甩手走人,娘娘兴许便当了真,再加上陛下降旨在封后大典前纳妃,岂不是彻底断了娘娘的后路?陛下是指望着娘娘追上来求您别纳妃别生气?一月前陛下深情款款求娶娘娘,一月后翻脸无情一走了之,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也断不会如此善变,一时兴起便哄着宠着,一不高兴说走就走,奴才们瞧着也替娘娘委屈啊……”桂九偷眼去看大帝的脸色,见青一块白一块,桂九的脖子上如同悬了一把刀,嘴皮子耍得倒是溜,他的小命估计也难保了,居然敢给大帝敲闷棍?
不过死也就死了,伴君如伴虎,有时候可不就得铤而走险吗?风险越大,兴许……甜头越多呢?
桂九豁出去了,尽情表达着为人臣子的忠贞:“陛下说着再不回头,那是尚可回头时才这般放言,可娘娘素来什么性子陛下再清楚不过,药师塔敢跳,毒药敢喝,难不成小小的华清池娘娘不敢一跳了之?肚子里还有陛下的骨肉,陛下却丢下母子二人在此生闷气,可一点不似从前为人夫君的模样……桂九虽是个奴才,可一寻思,有时也觉得陛下您虽是个好皇帝,却未必如东兴婧驸马般知冷知暖,气坏了您自个儿不说,还气坏了您的骨肉,未免太不值当……桂九大逆不道,以他国事危言耸听,比拟陛下同娘娘,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其实桂九这番话已是给足了大帝面子了,若是能毫无挂碍地说出心里话,桂九定当冷嘲热讽――
陛下您今儿个倒是拽上了,还独自一人跑了,也不想想从前被逼成了什么模样。原本也没占上风,从来也没占过上风,哭着喊着求人家活着,却不长记性玩起了赌气这门技术活,指望着人家来追呢?到头来啪啪啪耳光打得响亮,还得回头用十倍百倍的心哄人家回心转意。这些日子夫妻和睦勉强筑起的长城,因几句气话一夕垮塌,要补多久才能补上?真真得不偿失啊!
君执满脑子都是桂九的一句话――“娘娘素来什么性子陛下再清楚不过,药师塔敢跳,毒药敢喝,难不成小小的华清池娘娘不敢一跳了之?”
他真是高估了自己,他真是愚蠢之极,原也是他挑的事儿,追着问韩晔登基她如何作想,她给了答复他又觉得不满。
怎么问都不对,她怎么答复都不对,左右都是死局,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死局,他一开始就不该追问。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事,他也是闲的。
四月初八,他的妻才试过了婚服,预备着两日后的封后大典,他偏生给韩晔留了后路,给她留了念想,顺带着断了自己的退路,让她再一次觉得大秦皇帝如此不牢靠,心眼小爱挑事儿又虚伪善变,幸好她还没嫁给他……这世上没他这样的蠢货!
“回去!”
大帝的气焰消得没了影儿,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自个儿臊的,折身沿着来时路退回去。
跑多少步又得折回去多少步,这退回去同赌气走远之间恐怕差了不只一点半点,面子里子全丢光了。
一众随从不敢言语,这时唯有听命,谁敢扑哧笑上一声,恐怕都是死罪。众人不得不佩服胆大包天的桂九,薄相调・教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项上人头都快落地了,那嘴还能绝处逢生。
然而一群人才跟着大帝折回去,方跨过了一道门,还未踏上曲桥,便听见湖心亭传来一声尖叫,慌乱四起,仿佛发生了什么变故。
众人被吓得头皮发麻,寻思着莫不是让桂九的乌鸦嘴猜中了,那位皇后娘娘想不开投了湖?再去看大帝,哪儿还有大帝的影子,只一道黑色的光直直朝湖心亭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