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更新时间:2014-02-04
慕垂凉搭在她肩上的手蓦然抖了一下,紧接着重重扣在她肩头,云卿知道,慕垂凉已经全都明白了。他是那样的头脑,她这么一点小心思根本不可能瞒得过他。若说近身,昭和常被慕大姑娘抱在怀里玩,云卿今日却并未近身服侍过;若说香粉,一来云卿和他一番缠绵之后只碰过昭和,这二来,云卿身上那一点子香粉,不足以害到慕大姑娘,但若是她沾染自昭和,那么昭和身上香粉量便就极大了,或许就大到足够损伤胎儿。
再者,方才云卿一反常态呵斥他,尔后速遣昭和回房,如今也在情理之中了。
慕垂凉如醍醐灌顶,瞬间了悟整件事,云卿不愿仔细查,不愿闹风波,不愿起纠葛,宁可自己认罪也要平息此事,不过都只为保护昭和。
那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他名义上的长子的,慕昭和。
慕垂凉怒极反笑。
云卿在旁偷看他神色,她心里明白,慕垂如此愤怒并非因为梨香所指之人是他儿子,而是因为云卿竟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让他们陷入如此境地,这简直不可饶恕。若非如今是在人前,他定要像私塾里的先生数落初入学堂举止幼稚的小学生一样数落她。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怎得,在洪氏一番乱摇肩膀之后,云卿觉得似乎略略有劲儿一些了,她一只手略动了动,竟能伸出来抓住慕垂凉的手,虽仍软绵无力,到底比方才好一些。她便试着用了用嗓子,果然已能发声,只是十分吃力。
慕垂凉自然察觉,也不挣开她的手,只是眉头紧蹙,目光冷清看向她,眼底一片阴翳。待开口,却沉静平稳,比处理寻常家事看起来还要漫不经心,他只是问:“你说……谁?”
孔氏一脸慌乱地起身拉过梨香,脱口而出责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些什么!”
梨香亦自知失言,忙躲到孔氏身后躲避着众人目光结结巴巴说:“没、没什么……我、奴婢、奴婢恐是辨认错了……”
慕老爷子亦没料到此事会一波三折没个了结,便也微滞了一下,洪氏看到生机,在一旁小声说:“梨香,这话你可得说说明白,纵有理,若论说不清,旁人也会以为你是在泼大哥儿脏水了,如今慕裴两家都有人在,这罪名你担待地起么?”
梨香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向慕老爷子磕头一边哭着求饶说:“梨香知错了,梨香绝无怀疑大哥儿的意思!求老爷恕罪,求凉大爷恕罪,求裴大爷恕罪!梨香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看到这帕子……想起昨儿园子里见到大哥儿时看过他的汗巾,因都是花香味儿,所以一时恍惚以为是差不多的,其实如今也不大想得起来、不大记得清楚了,是梨香莽撞了,是梨香冒失了,都是梨香的错,都是梨香的错!”一边说一边竟打起自己耳光来,一抬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大抵是被洪氏吓得厉害。
这巴掌一声接一声的,梨香又哭哭啼啼,看着着实可怜人。慕大姑娘便想起她初初进屋时的伶俐可人模样,一时有些不忍,便暗暗扯了扯阮氏的袖子,阮氏察觉,却暗中一叹。
此事若果真牵扯到昭和,那可就不是慕家内讧的事,而是慕裴二足的事了。昭和与慕垂凉并不亲近,与云卿虽已熟络,到底不是亲娘,还隔着一层。而他的亲娘可是裴家的大小姐,正经的裴家嫡长女,更何况,这昭和最喜爱最信任的,便是眼前这一位裴家大爷裴子曜。纵昭和只是无意,遇上那非要故意的人,可就是事关二族了,阮氏知晓大局,那并不是她可以心软插手的。
而座下众人皆非等闲,人人也都想到了这一层。但此番指认不是小事,若坐实了,那便是裴家意图谋划皇嗣还贼喊捉贼,若不能坐实,那便是慕家血口喷人主动挑事。
慕垂凉当即看向裴子曜,裴子曜……却在看云卿。
云卿绵绵一声轻叹,顾不得裴子曜复杂神色。她护着昭和,与裴家无关,她如今陷入如此境地,也不奢望他裴子曜相救。云卿费力抓住慕垂凉的手撑着坐直了些,几番尝试,沙哑着声音开口说:“梨香……素来谨慎,恐不至于如此莽撞冒失……”
看到孔氏在对面感激地点头,云卿亦略点了个头回应她,继而向老爷子看去。慕老爷子扬了扬手,示意梨香安静些。梨香这才垂下手,但她两边脸颊已高肿,看着分外可怜。
也不晓得裴子曜到底使了什么法子,云卿如今当真是说一句话就要耗费大半力气,她费力开口道:“但……此事并无不妥。一来味道一样,未必其中就有元寸香,毕竟连裴大爷都说,这香粉中元寸香的量是极小极小的,主要还是杜若和茉莉,这两样又有什么稀罕呢?这二来,昭和如今养在我房里,整日里是我带着的,我身上若沾染香粉,昭和身上自然也会有……”
云卿说话吃力,断断续续,一句话要分两三段说,但好在费了力气,咬字还算清晰。
梨香脸上梨花带雨,闻言拼命点头。众人听了,也觉合情合理,只是如今揣摩老爷子心思,都无人敢表态罢了。
老爷子却看向园子里的孙大夫。
孙大夫点点头道:“大奶奶所言极是。香粉之中增减一二味量少的辅料,味道相近的主料,或嗅到不同味道时所处环境,都可能造成‘同一味道’的错觉。不过……”
“不过什么?”慕老爷子问。
“不过若是同一味香料,”孙大夫捋着白须道,“那事情便就反过来了。”
云卿紧紧抓住慕垂凉,正要费力开口,却听孙大夫接着道:“若梨香姑娘没有辨错,大奶奶和大哥儿身上是同一种香,那么究竟是大奶奶沾染给了大哥儿,还是大哥儿沾染给了大奶奶,可就要另说了。因如今相距不过数尺之遥,老朽不近身细查也不知大奶奶用了香,梨香姑娘却昨儿近身一闻便知,还能记到现在,显然大哥儿身上这香粉味道更重些。换言之,大哥儿身上香粉恐怕要更多一些。”
言下之意,云卿身上元寸香极可能来自昭和。众人了然之下也有震惊,仔细一想,方才那芣苢招得太快,竟还未来得及问云卿是何时、如何沾染上了这香粉。
慕老爷子略一沉思,便问:“芣苢丫头,方才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如今你一言不仅事关子曜医术、云卿和你自己的清白,还牵扯到大哥儿,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说说清楚。你这香囊中的香粉,究竟从何而来?”
芣苢瞪大眼睛,呆呆愣愣跪着,茫然说:“香、香粉?”
见她如此,慕老爷子便问孔氏道:“园子里分发到各房的香粉是你们谁在打理?”
孔氏一惊,忙道:“是我,我亲自在打理。”
“近些年可有元寸香入府?”
“自我入府接管香粉分发一事至今,”孔氏小心翼翼道,“便就没有过。药用或其他用途不知,但因园中女眷众多,香粉入府前都请园中大夫查验,断不可能是分发到各房的香粉出了岔子。孙大夫可以为证。”
孙大夫在旁点头道:“确然如此。”
“那便是你们房里自己采买的香粉了。”老爷子眼神平静无波,淡淡看向云卿。
芣苢仍一副呆愣模样,不知听没听进去。
孙大夫便好心提醒道:“芣苢姑娘,这香囊之中除去几种花瓣外,还有一些混杂的香粉,花瓣无异,想来问题出在香粉上。不论这香粉是你们自己用的还是呈给小主的,都实在太大意了!虽老朽无力分辨,但若如裴大夫和郑大夫所言果真含有元寸香,那送小主随身佩戴,便可致滑胎,而留给大奶奶或你们自己用,长期接触,损伤肌理,便极有可能导致不能生育。所以姑娘不妨仔细回想一下,若是无意的,早些清除出去,对你们大奶奶,对你们,都是万幸之事,有益无害啊!”
“不能……生育?”芣苢本就苍白的脸突然浮现死一般的青白冷寂之色。
她看起来神思飘渺,像回想往事,又像一寸一寸了悟什么,然而又像被铺天盖地的茫然覆盖,不知该如何分辨,不知该如何思考,不知该如何行动。她呆呆跪坐着,越坐脸色便越苍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芣苢不开口,旁人也无计可施,况且夜渐深了,慕大姑娘已现倦意,慕老爷子便直接吩咐说:“既如此,便就抱大哥儿过来,当面查验。如今有四位大夫在,着实易辩,但求一个水落石出。”
“不,”芣苢低低开口,声音滞涩沙哑,“不必了……是我……”
云卿一惊,脱口而出道:“芣苢!”
芣苢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地上,人却是呆呆地说:“香粉,是我自己配的……但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元寸香,我不懂这些所以没有细问过……我不喜欢慕家,我自己笨手笨脚的,觉得在慕家这样人人都很聪明很厉害的地方,一丁点儿忙都帮不上大奶奶,我一直都很想回岚园,待人和善,没有算计的岚园……可我不能回去,大奶奶还在这里,我不能回去了……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好的料子,找外头铺子配了香粉,自己阴干了花瓣,给大奶奶做几个香囊让她送人情,没成想竟连这种事都出错……我买的香粉没有收好,给大奶奶碰到,给大哥儿碰到,连带惹了这么多误会……我害怕,不敢说,以为瞒得过,不会追究到大哥儿了,没想到还是瞒不住……”
芣苢突然伏地痛哭,云卿只觉心口一下一下揪的疼,起初她不知道为何香囊里有元寸香,但她知道不会是芣苢,芣苢是胆小但从不大意,但如今她为何就一副要死扛下来的样子?而且连什么“不喜欢慕家”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云卿突然害怕,因她根本不知道芣苢到底在想什么。
“小主,芣苢罪该万死,”芣苢一边痛哭一边给慕大姑娘磕头,泪如雨下道,“芣苢确然不是有意的,芣苢不知道自己做一个香囊也会惹出这么多是非来……害小主受苦,害小主受惊,都是芣苢一人的错,求小主不要怪罪我们大奶奶,我不是替她说好话也不是替她顶罪,她这次真得什么都不知道,若知道,她也断不会担着损伤自己、令自己不孕的风险,来害小主啊是不是?都怪芣苢太糊涂了,芣苢不懂分辨,芣苢太过轻信,芣苢一直以为大奶奶和蒹葭都足够聪明,芣苢只需做些小活计我们就能安安稳稳度日,没想到正是因为我笨,所以才坏了事,才到了今日这地步……”
慕大姑娘忙和颜悦色说:“我自然知道都是无心的。自家人,如何能有心害我?只是家规一事,我如今做不得主,但若单问我的话,我是不会怪罪于你的,万望你日后小心便是。”
这便是定了调子了,老爷子也好裴家人也罢,若再行事也不能有违此言,云卿分明觉得应该松一口气,然而看芣苢神色,她偏偏觉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整个晚上她第一次感觉到空前的害怕,恐惧弥散在四肢百骸,令她不能深思。
芣苢也不谢慕大姑娘,而是转而看向她。长跪于前,芣苢突然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云卿惊叫一声奋力抓住慕垂凉的手撑着站起身来,却见芣苢又是两个响头已磕下去,三个响头磕完,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说:“大奶奶,我跟你多少年了呢?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我每一天每一天,每句话每件事,都是想对你好的……”
云卿下意识迈出一步,然而裴子曜动手脚在前,她毕竟仍是无力,整个人几乎如散掉的架子一般要摔倒在地,慕垂凉脸色一变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云卿顾不得什么,只是听到自己声音发颤:“芣苢……”
“对不起……”芣苢又是哭又是笑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元寸香,麝香,我不知道香粉里有这种东西……若知道,若是知道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碰上一丁点儿,你那么想要孩子……如果我真得害你不能生育怎么办……你会不会恨我呢?”
芣苢呆呆站起身来,座中人一时都震惊,竟无人呵斥她一句,芣苢仿佛纸扎的人儿一样穿一件雪青色松垮垮的大罩衫,她在堂中趔趄晃了半步,待站定了,便见一抹笑定定绽开在她柔弱苍白的脸上,紧接着便见雪青色在眼前闪过,芣苢一头撞向了堂中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