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裴家不远的一条暗巷中,一名五十来岁,身板瘦削的老者缩着身子靠在墙边上,他满头花白的乱发,穿着一身破破烂烂还泛着馊臭的衣裳,面前摆着个破碗,里面零零星星放着几文铜钱。巡街的兵士这一两月都看见过这老头在附近乞讨,还听过一两句闲话,说原本是京郊村落的人,家中独子死了,儿媳妇带着家中的钱财跟行商私奔,临走前还欠下一大笔银子,没得法子才跑到京城来要饭。因这老头手脚麻利,时不时还会帮周边的茶楼酒肆做些粗活,老板们帮忙打点了巡城兵士们,才让这老头就是在宵禁的时候也能在这条暗巷中避避风躲躲雨。
此时京都又入宵禁,看这老头还规矩,几个巡街的兵士互相看了两眼,当做回善事并未驱赶,装作没看见一样往前走去。
他们一走,老头靠着的墙上立时跳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轻轻唤了一声,“赵叔。”
赵安睁开眼,活动了番手脚,浑身关节发出卡擦卡擦的响声,站直身子后依旧还是那个干干瘦瘦的模样,整个人气势却陡然一变。
他看似来浑浊的眼睛此时放出锐利的光,问道:“咋样了?”
黑影低声道:“没有书信,只叫咱们无论如何留个活人回去将口信带给大都督!”
赵安一点也不意外,大事未成,沐恩伯府若这点心思都没有,也没法立足这么多年了。他接过黑影递来的衣裳在黑暗中飞快的换上,低喝一声,“走。”
两人一路穿过无数小道暗巷,中间时不时就会从黑漆漆的地方跳出三两个人与他们会合到一处,一直到守卫森严的北城门墙根下。
赵安掏出怀中李廷恩给他的怀表看了看,“还差半个时辰,再等一等。”
李老三搓了搓手,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咱们这一把可捞的大,一网子把上官睿和裴炎卿这两个老东西都给捞进去了。”他原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下人,起初能跟到李廷恩做事都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谁想后来一步一步的,竟然能成了一名谍务司下头的一个队长。也许等大都督将来事成,他还有更好的前程。
只消一想到能为子孙后代拼出个富贵命,李老三只觉得心头火热,仅有的那几丝担忧都消失不见,只是一个劲儿小声嘟囔,“长福这小子办事可得牢靠些。”
正在用一个古怪的长筒朝城墙上望的赵安闻言朝李老三扫了一眼,吓得李老三打了一个寒噤,立时不敢再说话。
能被选派到京都的谍务人员,都经过细心打磨,兴许本领各不相同,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便是有耐心。当初将这些人带到京师来前,赵安都亲自过了眼,此时看到他们一声不吭伏在城墙下的烂泥里小半个时辰,心中有些自得,更有许多满意。
须臾朱雀坊那头传来一阵喧嚣声,声音越来越大,如潮水一般朝北城门这头滚滚涌来。赵安蹭了两□子,像条蛇一样慢慢将身子抬起来靠着城墙往上爬到半截,瞳孔猛然一缩。他没有耽搁,轻快的滑到地面上,闭上眼在城墙上靠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三个黑影到了跟前与他们会合。
长福一把掀开脸上的面罩,亮晶晶的眼眸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几分,他的眼底,还残存这一丝嗜血后的亢奋,“赵叔。”
赵安嗯了一声,低声问,“都成了?”
“成了,咱们的人借马氏的手把消息送到上官睿那儿。上官睿这种人,怎肯受这样的折辱,穿上官服就去了裴家,说裴炎卿不给他个交待明早就一头撞死在金殿上,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还要家里的女眷去敲登闻鼓。他夫人把儿子侄子都叫去了裴家,咱们看准时机让裴家的人在一处和上官家没干系的宅子里给找了出来。”说到这儿,他嘿嘿笑了两声,“裴炎卿一看那小子的伤就气炸了肺,要和上官睿拼命。我趁机动了些手脚,就是不知道那两个老东西还能不能站起来。”
“不能让他死了!”赵安横了一眼长福,淡淡道:“这条老狗少爷留着还有用处。”
长福就是恨裴炎卿在京城都不消停,四处找李廷恩的麻烦。他当然也明白裴炎卿这时候也丝不断地,他们今日动裴望之都是冒险,当下闷着应了一声。
赵安没有多理会他,拿起手中的长筒镜朝城楼上的瞭望台一看,做了个手势,叫人们都藏得严实些,直到上面一个满脸阴柔的男子带着近百人匆匆离去,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这东西,总算走了。”他目色一厉,“咱们也该走了。”
话音落地,十来人就退开两步,掏出事前备下的工具,将地上的烂泥抛开,往露出来的地上细细撒了一层银粉。银粉从有缝隙的地方渗透下去,他们就这这条缝隙用匕首一撬,地板掀起来,十来人极有秩序,悄无声息的挨个跳入露出来的地洞中,入了地道。
长福一面在地道中行走一面骂,“狗,日的方雀,他再有本事,也想不到咱们敢接着上回的地道用!”
“你小子,要不是世子爷应和着咱们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连上官府的人都舍了,你以为咱们今晚能这么顺当?”这回地道出口已经近在眼前,李老三也没有担忧了,有时间和长福瞎扯,“唉,这裴老狗也算是个精明的,要不是这回眼看要绝了种,只怕咱们想让他和上官睿干上还真不容易。”
“再怎么不容易他也断子绝孙了。”想到临走前对裴望之下的手,对裴炎卿动的手脚,还有放的那把火,长福心中得意无比,“要不是我后头给的那两下,方雀这杂碎不会跑回裴炎卿身边去守着。”
“这倒也是。”李老三摸了摸下巴,啧啧感叹,“这方雀会不会是裴炎卿外头生的儿子,对裴炎卿也太忠心了。瞧瞧其余的人,总是银子能喂饱的。”不是银子喂饱了,今晚他们在北城门墙根下就算藏得再好,少不得也会露出点蛛丝马迹。
十来个人就听着长福与李老三你一言我一语的瞎扯,嘴角都露出了轻松的笑意,这段日子他们在京中过的实在是太艰难了。原本在京都做间的人有三十多个,被方雀这条疯狗一咬,竟然只剩下了他们十几个人。虽说走上了这条路,早就知道有今日没明日是常事,可能活着,谁又会想死!
一直到走出地道口,顺着运河走到京郊的松林,看到树下备好的马匹,他们才终于相信,自己真的从京城平安无事的逃出来了。一时间,这些久在刀口下讨命的汉子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赵安也知晓这些人这段时日过的艰难,是以开头李老三与长福插科打诨他都没有开口,这会儿他却冷了脸,“上马!”
所有人立时回过神,分别过去骑了马,一路往西北而去。
中间昼夜兼程,不敢有片刻歇息,经历刺杀无数,好在不仅有沐恩伯府沿途打点,这几年屈家,朱家王家还有李廷恩下头,明里暗里的产业也已经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只要出了京城,赵安便似鱼入大海,有的是办法腾挪转身。因而即便方雀在确定裴炎卿的安危后,很快判断出中计,调派出精兵强将围追堵截,依旧被斥候经验丰富的赵安一一躲了过去。
一行人风餐露宿,沿途换马,只用十日就赶到了西北的大都督府。
“赵叔辛苦了。”李廷恩听得从安回报,说赵安亲自从京都回来,立时就明白必然是出了大事,当即披衣起身出来。
赵安摇了摇头,面色沉重的将京都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少爷,瑞安大长公主病重,这又过了时日,只怕已经……世子的意思,一旦瑞安大长公主去世,单凭病弱已久的皇上只怕压不住朝局,咱们为了出京,又让上官睿与裴炎卿撕破了脸。”
他没有再说后面的话,实则也不用再说。以李廷恩的才智,当然立时就能想明白,京都各处只怕此时已蠢蠢欲动,然而不管局势有什么样的变化,平衡被打破后,得胜的一方先要对付的,都是西北。
对付了西北,可以杀鸡儆猴,更可以用富庶起来的西北充实金库。没有银子,争什么天下!
骤然得知瑞安大长公主病重的消息,让李廷恩面沉似水,他思量了一番西北近几年的准备,若同时成为出头鸟对上藩王与朝政还有裴炎卿的胜负之数,心里略微有了底。然而一个念头飞快闪过,转瞬之间他就变得面如金纸,身子晃了两晃,幸而倚住后头的桌案,才勉强没有跌到地上。
“少爷!”赵安大惊失色,他还没见过李廷恩如此慌乱的模样,照理来说,一个瑞安大长公主,还不至如此。
李廷恩被这一声喊叫回了身,他就势攥紧赵安的手腕,眼中全是森森寒意,“来人。”
从安很快从外面进来,见到李廷恩的模样也唬了一跳,“大都督……”
“让虎狈立即带银甲卫回河南,将李氏族人全数接来西北!”李廷恩一字一句力重千钧。
赵安这时候约略有点明白过来了,急道:“少爷的意思,有人要对河南府下手?”
李廷恩初初有这个怀疑之时,心如擂鼓,一时神魂不稳,然而他毕竟非常人,很快就定了神,沉声道:“瑞安大长公主病重,中间可曾清醒过?”
赵安愣了愣,随即飞快道:“有区封用针,当是醒过。”
“那她就一定会动手!”李廷恩没有再多言,解下腰间的玉牌丢给从安,眼中泛起嗜血凶光,“去告诉虎狈,令银甲卫带上连发火枪,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从安当然只消李廷恩一贯对家人的重视,再说从总管与从平还在河南府,他不敢耽搁,忙跑着去找了虎狈。
看着从安离去的背影,李廷恩心神一松,跌坐在了椅上。心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惶惑与悔恨。
一年前自己便想将家人族人都接到西北安置,只是那时西北情况未定,大都督一位引得天下目光聚集,自己担忧将人接到西北来会引得朝廷声讨之声更甚,也担心会有人趁着局势混乱下手,左右思量,便将事情拖延了下来。直到大都督之位落入手中,厉戎部又不安稳,高家事情频出,吸引了自己大部分心神。
谁能想到,一贯身强体健的瑞安大长公主竟会在此时病重……
自从自己立下平定威国公谋逆的大功,自己便是瑞安大长公主眼中非除去不可的钉子。瑞安大长公主数次动手数次不成,然而后来想杀,却捧出裴炎卿这头依旧不肯老老实实听话的猛虎,瑞安大长公主是迫于无奈,放纵自己在西北做大,以此互相制衡。可自己很清楚,在瑞安大长公主眼中,自己这个做过文官,后为武将之人,比裴炎卿更应该死。倘或不可选择,瑞安大长公主必然费尽心机也要先遏制住自己。
瑞安大长公主杀伐决断,这样一个女人,不会和王太后一样犯下轻敌的过错,一旦出手,便是杀招。然而自己在西北她够不着,杀不了人,就会想要控制,能控制自己的,除了河南府的李家人,她还有什么办法?
李廷恩越想越是后悔不迭,偏在此时,外头又传来下人的回报。
“大都督,四少爷收了封门房送来的信,半夜带了人出去,小人们实在拦不住,三少爷已经追了出去。”
“廷逸!”李廷恩豁然站起,脸上犹如冻了一层霜。
他从不相信什么巧合,正值风声鹤唳之时,一贯知道分寸的李廷逸却半夜带人出了府门,还未曾来告知一声,这实在是逼迫着他产生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卡的要死,只挤出来这么多,我明天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后天再更。要不卡着写的情节不爽啊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