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苏青从左安源为她举办的party上逃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黑夜像一张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牢牢的压在苏青的头上,她的心情也跟着被压到了地狱。她突然觉得自己苦心经营五年的婚姻,就在左安源下跪表白的那一刻,像一个肥皂泡泡一样“噗”的一声就碎掉了,然后它就这么消失在了空气里,干净的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她一路小跑来到酒店门口,然后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干嘛:来的时候她是被左安源接来的,此刻正值交接班时段,这酒店又地处幽静偏僻的地段,门口竟然看不到一辆出租车,她愣愣地在门口站着,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家。此刻,她穿着漂亮精致的礼服,头发却凌乱不堪,脸上的妆容也全花了,她焦急又忧伤的站在酒店门口,过往的宾客都忍不住去打量这个奇怪的小姐。
“坐我的车!”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孙莉莉!苏青猛的回头看到了自己的闺蜜,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把救命的稻草,她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有珍珠一般的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的往下掉。孙莉莉什么也没说,她揉了揉苏青的肩膀,然后牵起她的手,往自己的停车位走去。
两个女人互相掺扶着往前走,她们肩并着肩,在夜色笼罩的大地上拉出了两个极为相似的身影。
“你想去哪?”孙莉莉缓缓将车驶出酒店,她猜测苏青此刻并不愿意回到她和左安源的家,更不想这么快就面对他。
苏青摇摇头,她的脑子飞速地转起来,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供自己躲藏的地方。她的思绪飞回到了自己十六岁那年,她跟父亲吵架,然后赌气从家里出来,她身无分文,只能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掩饰她悲伤的表情,她走啊走啊走了好远的路,一路上不停地想,自己可以去哪里,哪里可以让她躲起来偷偷大哭一场?她从天亮走到天黑,竟都找不到一处适合的地方,最后她终于走累了,气也消了,这才悻悻地回家去。
今天,32岁的苏青好像又回到了她十六岁那年,茫然、无助、不知所措,无家可归,无处躲藏。
她的思绪随着汽车毫无规律的一颠一簸渐渐地荡漾开去,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扔下了一块小小的石子,那涟漪此刻正荡漾在她心头,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那一年,苏青14岁,有一天她和表哥表弟在屋外的沙堆上玩耍,原本这块沙地是男孩子们的领地,他们总是想方设法的甩掉想要跟他们同玩的女生,但是苏青不同,她胆大又泼辣,个子甚至比其中几个男孩子还要高,所以她根本不把这些小混球放在眼里,她自然而然的加入了男生的行列,玩得都是打打闹闹的游戏。那天也一样,弟弟在沙堆上与她推攘,然后一不小心苏青从沙堆上一个趔趄摔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孩子们在沙堆上笑作一团,一个个拍手叫好,苏青又羞又怒地坐在地上,脸涨得通红,她正准备爬起来狠狠教训这些男孩子,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下腹部隐隐的痛了一下,这种疼痛慢慢地由弱变强,就像一首悠远的歌谣,从溪水的那一边,高山的那一头缓缓的传来,然后越来越清晰明了起来。她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慢地站起身来。这时表哥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一些异样,于是从沙堆上走下来,当他走到苏青背后时,他突然惊叫起开,在苏青臀部的位置,她白色的运动裤上一片殷红,他大叫着:苏青屁股摔烂啦,苏青屁股摔烂啦,一边冲进屋里找大人。
苏青听到表哥的叫声,连忙回头看自己的屁股,刚才摔下来的疼痛已经散去,只有小腹依旧隐隐作痛,她用手一摸,屁股上果然黏糊糊的,四根手指上透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站在屋门口,等着她屁股碎掉的那一刻。不一会,苏青的大姨跟着表哥跑了出来,她往苏青屁股上一看,回头就对表哥说,“你瞎嚷嚷什么,一边玩去!”然后她带着苏青回到屋里。
过了大约四十分钟,苏青换上了干净的裤子出来了,表哥表弟站在屋子门口关切的观察着苏青的屁股,“好像还是好好的”弟弟不解地说。苏青脸蛋红红,刚才的四十分钟里,她从一个成年已婚女性那边得到了对她来说毕生难忘的讯息,这屁股上的殷红并不是她摔烂了屁股,而是她迎来了作为一个女性最为重要的东西:初潮。她怀着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迎接着她这个重要朋友的到来。
苏青至今依然记得那种紧张、担忧又有点兴奋的心情,那种记忆就像树上就快成熟的果实一样,看上去那么诱人,尝一口却又酸涩难言。她强迫自己把思绪收了回来,不让它如同断线风筝一样四处乱飞,她疲倦地对孙莉莉说:“我不回家,带我去老地方。”
孙莉莉的车默默地开进了一处僻静的弄堂,在它的尽头有一幢三层楼的青砖建筑,尖尖的屋顶上矗立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这是一座叫“思善堂”的教堂,古老的建筑少说也有八十多年历史。这就是苏青所说的老地方,她和孙莉莉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闲逛至此,马上被这出宁静古老的建筑深深吸引了,虽然两人都不信教,但是参观完这座教堂却让两人内心都充满了一股宁静和祥和,如果不做礼拜,教堂的人并不多,两人喜欢坐在长长的凳子上,谁都不说话,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惬意,后来她们就经常来这里,聊聊天,或者只是看看。
苏青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教堂,她就近找了一处坐下,孙莉莉安静坐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们已经保持了相当的默契,尤其是在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在傍边碎碎念。她们只需要等对方开口,然后用心聆听就好了。
可是今天不同,苏青很久很久都不说话,孙莉莉实在忍不住了,在她看来,今天的苏青应该是幸福而欢乐的,她的丈夫为她举办了隆重的派对,庆祝他们结婚五周年,他对她许下了世界上最动情的誓言,这些话她几乎从来没有从秦大宝嘴里听到过,如果说她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杯杯冲泡的很淡很淡的茶水,那苏青的日子就应该是一杯香醇浓烈的美酒,她刚刚在台下看着苏青,心里别提多羡慕了,只是因为苏青要做丁克而左安源想要一个孩子,她就至于绝望到如此地步?孙莉莉无法理解,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孙莉莉试图开解苏青,让她打消对孩子的恐惧。
“我现在下班回家,一开门玲珑就会扑过来在我怀里叫妈妈,这种感觉其实不错。”孙莉莉轻声说道。
“养只小狗也有这种效果。”苏青把她的话呛了回来。
“苏青,孩子而已,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必如此恐惧和排斥呢?左安源想有个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你毋需如此激动吧。”
“他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承诺,他甚至一直都在欺骗我,我一直跟他确认他是否乐意不要孩子,他言之凿凿而现在却又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出尔反尔,我是受害者好吗?”
“孩子有什么不好?”
“太吵,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气!”
“可是也有无限的快乐,当你抱着软绵绵的肉体,当你给她喂奶,当你觉得她越来越像当年的自己,那种感觉有多奇妙你知道吗?苏青,你不是武断的人,为什么唯独对待孩子,你如此极端和冷漠呢?”
苏青的眼镜渐渐湿润了,她低下头努力不想让孙莉莉看到自己流泪,片刻之后她说:“那你现在是因为什么想要跟秦大宝离婚?”
孙莉莉的脑袋“嗡”的一下,是啊,她这几日于秦大宝的关系恶化,甚至把整个秦家都放到了自己的对立面,这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吗?这是她心里碰不得的痛,没想到苏青竟然一针见血的把它点破,这句话对孙莉莉来说,尖酸刻薄到了一定程度,她万万没想到苏青会来捏她这块软肋!
孙莉莉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她也常常问自己,如果孩子这么好,为什么会把她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过了一会儿,苏青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她身边坐的是她最好的闺蜜,她只是试探安慰和开解自己,为什么要拿她的痛楚做挡箭牌?苏青连忙说道:“莉莉,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飘荡在苏青耳边的时候,苏青十六岁,她一脸茫然的看着医生,她并不明白医生口中所说的“纵隔子宫”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深深地记得,妈妈的手捂着嘴巴,泪流满面的样子。
当她怀着激动、紧张又兴奋的心情迎来她的初潮之后,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朵当日如蔷薇般绽放在她白色运动裤上的花朵,竟然是她噩梦的开始。
初潮只经历了短短三天就结束了,这三天里,苏青的下腹一直感觉疼痛,头一天还是隐隐地,第二天这种疼痛就开始强烈起开,这种强烈的疼痛持续了两天,随着初潮的结束而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妈妈告诉她这叫痛经,未婚的女孩子都会痛,忍忍就过去了。她甚至认为这是作为一名女性必须承受的痛苦,是光荣而伟大的。初潮过后大约半年,她的月经再次来访,在之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苏青每个月都要被这种剧痛袭击,这种疼痛从下腹开始蔓延,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的席卷苏青的下半身,她甚至觉得大腿上的静脉都开始因疼痛而跳跃,在那几天里,她无法上学,她总是把自己弓成一只虾米,躺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数着日子。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年,苏青的母亲甚至认为是女儿矫情,对痛经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巨大的血块从女儿下体滑落下来,女儿苍白的脸因为疼痛变得扭曲,她才决定带她去医院看看。
苏青躺在B超室里,冰冷的耦合剂滴在她的小腹,让她经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医生的探头在她腹部划来划去,仿佛一个花样溜冰的运动员,时而旋转,时而停留,她没有办法看的B超屏幕,只能紧张的看着医生的脸,女医生面无表情,不时对助手报出一些简单的数据和专业名词,当她对苏青说好了之后,才把目光落在这个小女孩的脸上,她问:你今年十六岁啊?苏青点点头。
“医生,我要去打针吗?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我挂盐水或者吃药吧,打针特别疼。”苏青央求着说道。
女医生摇摇头:“不用打针,拿着单子去找医生吧。哎,真可惜。”
苏青拿着B超单子,她兴高采烈的跑到妈妈身边,她说医生说我不用打针。在诊断室里,她根本没听母亲和医生聊什么,医生故意支开她,跟她妈妈聊了很久,随后她只看到母亲用手捂着嘴,泪流满面。
在去医院检查的第二天,苏青在卧室午睡,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吵架。她听到母亲泣不成声,父亲则在一旁暴跳如雷。她听到父亲说:“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个屁用啊!”然后是母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能不哭吗?纵隔子宫就是子宫发育畸形!医生说她不孕不育的可能性高达70%以上,很多人即使怀上了也是反复流产!她今后不能生孩子,不能组成家庭,你让我怎么不哭!”
这是在说自己吗?苏青心跳突然加速起来,她一下子睡意全无的从床上坐起来,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刚才母亲说的话她大部分都已经能听懂了。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为这只是一个噩梦。大腿马上疼痛起来,但是苏青却没有因此醒来,她继续听到母亲哭泣的声音:“我怎么跟她说,我怎么跟她交代,是我没生好她!是我的错!我开不了口啊!”
“开不了了口也要开!你能瞒她一辈子吗?早点告诉她,她生不了孩子,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以后我养她!”父亲压低嗓门吼道。继而他要自言自语地说:“女人生不了孩子,这不跟牛犁不动田,驴拉不动磨一样,是个废物嘛!”
苏青再也忍不住了,她夺门而出大声冲父亲吼道:“你才是废物!你才是废物!谁说我要生孩子,我一个人不是更好!”这一瞬间,绝望、恐惧、不甘、羞耻一股脑儿向苏青袭来,十六岁的她还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不能生育意味着什么?但是父亲最后那句比喻却深深嵌入了她的心里,一个废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十六岁那年,苏青第一次跟父亲吵架,她赌气从家里出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流干了眼泪,她发现自己无处躲藏,就像她畸形的子宫,无法掩盖,也无计可施,它就像一条毒蛇,盘膝在她的腹部,里面深深的纵隔线将其分割成两部分,而她的人生,也从此被残酷的划向了另一种状态,另一种可能。
苏青耳边再次想起了孙莉莉的话:“有一个孩子的感觉是多么美妙……”那种美妙的状态和幸福的时刻在苏青遇到左安源后,不知道被幻想过多少次,没有人会像苏青那样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孙莉莉的那番话让苏青万箭穿心。
孙莉莉没有接话,苏青的那句对不起在她看来并不重要,伤人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好似利剑穿膛,再拔出来也只是多一次伤害,只是她不知道,有些伤害是可以说出来的,而有一些却永远说不清也道不明,那是不可说也无处说的痛。她只听到苏青喃喃地说:“其实是我不对,是我欺骗了左安源,但我只想让自己活的轻松一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