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婚宴筹办需的十来日。海泽宫中张灯结彩,惹眼红绸四下高悬,得了喜钱的侍从们各个面露喜色,忙里忙外。自家英明神武的东商君大人可算结束了多少万年的单身生涯,而海泽宫未来的女主人,又是个扶桑之上人人敬畏交口称赞的厉害主儿。
啧啧,注定不得安宁。
心知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再无变动可能,姻姒只想着能够一切从简:浮台一事稍有定论,仍有子民尚未撤离,西参娘娘便在海泽大肆设婚宴,终归会叫人背地里说些什么。不想这个决定却得到了勾陈帝君的反对,连着传令三道:兄长的婚宴决不能从简,该花的钱一定得花,该请的仙魔一定得请――这不仅仅是东商西参两位神明的家务事,更是扶桑神魔界的面子工程,担忧预算的话,可以向他申请补贴。反正想来东商君日后也不敢再纳侧室,节省下来的钱物一并花了就是。
殷肆看了诏令额头青筋直跳,捏碎了哈哈哈哈,说做哥哥的讨老婆才不找弟弟要钱――海泽穷,穷得只剩钱。
还有那句“不敢再纳侧室”又是几个意思?
“哦?这么说来……你敢?”她挑眉。
他咬牙,生生挤出两个字,“……不敢。”
正在堆砌铜盆里沙子的痴儿定是不大理解的,只是觉得往日帷幄千里的男人语含无奈,颇为失态的口吻很是有趣,不由咯咯直笑,笑罢了又去寻在一旁翻看书卷的姻姒,起身之际被脚下东西磕绊,身子一倾险些跌倒,殷肆慌忙扶起小人儿。
姻姒正欲责备几句,不想却听见门外有侍从的传令,惊了一室温馨,“东商君大人,客人已经到了,正在小浪轩候着……您是否现在过去?”
殷肆应了声,示意随后就到。
“这几日海泽宫中伤神之事颇多,难得才有空闲来陪痴儿,你这又是约了谁?婚宴还有好几日,眼下来祝贺也太早了罢?”她不禁蹙眉问道,“前些时候小安青鸟传音来说,要来海泽探望痴儿,莫不是今日……”
他摇头,目光在怀中女孩子身上落了一落,沉思片刻才言,“是沿海妖族部落的首领,有些事情想要请教……”顿了顿,男子俯身刮擦了下痴儿的鼻尖,“作为赔礼,晚些时候我带痴儿出宫玩耍,咱们去集市买兔子灯,吃虾饺,可好?”
嗯。痴儿使劲点头,分毫没有觉察殷肆语气中的异样。
末了他终于起身,在姻姒疑惑的目光中推门离开。
小浪轩。
东商君不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替面前端坐的男子斟茶。屋外风起,竹影绰约,一连灌下几杯茶水后,略显喑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啊,那个,东商君此番叫小魔来海泽,不知有何用意……婚宴不是还差着好几天么,眼下来,未免……不会是要我来干力气活儿的罢?”
翠色长袍上镶嵌着宝石与翎羽,一身花哨饰品却遮不去男子眼中的淡漠,欧阳羽微微一笑,戏谑道,“该给的份子就那么多,东商君莫要为难我们这些来自紫宸的穷苦劳动人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殷肆亦是笑,又将杯盏递过去,殷切道,“来,喝茶喝茶,上好的碧螺春,难得才弄来这么些许,你可不要与我客气。”
“唔,不客气,与你自然不客气……不过,差不多就说事儿吧,多下的茶叶打包给小魔带走便是。”他扬手做拒绝状,眼睛却盯着手中的茶盏,憋出句话,“实不相瞒,已有尿意。”
回春手欧阳羽的口中从来都不缺少惊世骇俗之语,即便是东商君也只能对此表示无奈。殷肆长长一叹,墨瞳轻扫,笑言,“我大婚之日将近,提前请好友来聚,这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作为朋友,欧阳你不给我这个面子?”
欧阳羽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绽出笑容,“回去我就和徒儿们宣布,师父和土豪是朋友了。”
“我果然还是应该和你说正事。”东商君扶额叹气,好容易才从阴郁中回神,勉力眨了一下眼睛,将声音低下去些许,“你……在紫宸应该已经听说了罢?”
“啊……哈?”
“那个孩子的事情。”他提点,“西参娘娘此番归来扶桑,带回一名盲女。”
“哈?西参娘娘这些年……离开过扶桑?小魔怎么不知道?唔……有趣有趣,可是东商君做了什么惹人家生气的事情?”欧阳羽手中拿捏着茶杯把玩,故意装作不知情,“所以呢,你需的小魔来做什么?”
他盯着魔医的眸子,妄图从中读懂些什么。
“实不相瞒,此番请你到海泽走这么一遭,确实有两件事劳烦:一是为那孩子医治眼睛,二是……不知你可有法子辨识那孩子与我,或是,或是与西参娘娘的关系?那女孩年纪尚幼,灵力未有舒展,不过论相貌倒是与西参娘娘有几分相似,我怀疑……”殷肆支吾,“若是回春手欧阳羽的话,一定有办法,不是吗?譬如滴血认亲之类……”
“东商君是尘世绘本小说看多了罢?滴血认亲这档子糊弄人的事你也相信?敢情您是不知道血溶于水这个常识还是因为那个孩子昏了头脑?滴个屁,认个屁啊!”
咋咋呼呼发了通无名火,魔医撇嘴,双手抱肩盯住他打量,“哼,听起来还真是有趣呢……小魔认识东商君这般久,从未见过你如此模样!就连你父亲病危之时,也不见你慌了神色,还以为你不会自乱阵脚呢……”
“父王离开时,我尚且年幼,从尘世入仙籍不久,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甚至恐惧,亲人离世,却又无法流露太多悲伤……那些陈年旧事,你都还记得。说起来,我也该称呼你一声前辈……”殷肆轻笑一声,“看在这层情面上,欧阳前辈就不能帮晚辈一次吗?”
欧阳羽不说话,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与阿姻的孩子――我知道的。”殷肆眉头更紧,愈发觉得面前魔物是解开自己心头症结的关键,不由加重声音,“……只是她不肯承认而已,她百般诋毁,我……有能做些什么呢?”
他猛然抬头,“东商君何来如此笃定?”
“我要是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笃定,还请‘回春手’来做什么?”殷肆苦笑,间或微微摇头,“从见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起,便有些明白了――只是骨肉不能相认,只能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去喜爱她,关心她,这感觉,实在太过心寒。”
“东商君不是让我来送份子钱的么?”
欧阳羽又开始不正经,在接到东商君丢过来的眼刀之后,才重新端坐了姿势,语气忽转,“你可知道,何为‘讨盐生’?”
殷肆发愣,不解这魔物为何会扯开话题,然而那三字他确未有听闻,便摇了摇头。
欧阳羽露出一副“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开始解释,“医书有云,婴孩出生之时,若胎位不正,以脚先出,唤作‘踏连生’;而转身未定,胎儿横卧腹中,一手先出,便唤作‘讨盐生’――这样的婴孩怕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自个儿的命保不住,还要祸害娘亲,最坏的情况,两人一并归西!唯有在那血糊鲜嫩的小掌中抹些粗盐粒,灼得那小祸害吃疼将手给缩回去,重来一遍,这才能顺产……只是苦了做娘亲的,那般痛楚,若是寻常体质,活活疼死也不是不可能。”
殷肆不语,静候他接下去的话。然想着欧阳羽所言,不禁揪心。
“西参娘娘,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魔医压下一口茶,平静吐出一句话,“那个孩子,是我接生的。正是作孽的‘讨盐生’。”
“你说……什么!”东商君拍案而起,揪住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你……这十年,你见过她!为什么不与我说!为什么……替她瞒着……”
杯中茶水泼洒一地,欧阳羽将目光从茶盏移到他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口气,“我看着她疼得死去活来,劝她放弃这个孩子……她说抓着我的手不行,嘴里还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呵,说来也巧,你们的名字念起来一模一样,光听她喊,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诅咒东商君你……真是叫人唏嘘……”他顿了顿,似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随即又言,“千想万想,未料到是‘讨盐生’,她与我说,神仙是疼不死的……我在小痴儿的掌心抹盐粒的时候,那个女人,她……唉,你未曾见过,倒也是好事。”
话语如裂帛,一声声令殷肆心中震颤不已。慢慢将手松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这些事。光是听着只言片语的描述,已经能够想象那般痛楚,他不知道那时若他在场,能够为她做些什么。
薄唇动了一动,眼角欲裂,殷肆木木出声,“这些年,她果然不在扶桑……紫宸,原来是紫宸……那日痴儿无意间提及草药与深山……我就该想到她去找了你……好,很好!你们……都瞒着我……”
“是。她来找了我。西参娘娘本是想向我讨一味媚毒的解药,不巧的是,我告诉她内体根本没有残留毒素,更不需的什么‘每个朔月同一男人的精血’来解毒……她很生气,非常生气。”欧阳羽冷冷一笑,“哼,小魔不小心坏了东商君的大计,实在深表歉意――不过用这种伎俩来骗女人上床,该说你痴情呢?还是无耻?”
“我的错。我认。”
“所以,与你说又能怎样,将她哄骗回去?或是使手段逼她随你走?”欧阳羽抿了抿唇,“小魔是个性情中人,做不来这混账事,不如就替西参娘娘出口气,气气你个给男人丢脸的家伙。”
他的话狠且毒,丝毫不留情面。
殷肆狭长眸中流光,心虚只言其他,“痴儿的眼睛,你可有办法医治好?”
“这有何难?”不想与之教往事纠缠,欧阳羽微笑着应答。
他眯眼,“有几成把握治好?”
“本就无疾,何谈治好?”魔物笑得更加意味不明,“是小魔应了西参娘娘的请求,为那女娃娃的眼睛施加了魔域咒术,并非患有什么疾病――‘神明不老不死,借着痴儿浪费个百来年来折磨你,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是这么说的。”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略有愠怒,然而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殷肆已然不知该对着欧阳羽说些什么才好,手中多出来的一柄折扇紧紧捏攥在掌心,“不过是为了惩罚我,就非得如此委屈一个孩子么?有什么不能冲着我来?痴儿还不足十岁,你们怎么能剥夺她如此珍贵的东西……”
然而一切本都是冲着他来的。
不过是换了种令他无法回避,只能越来越煎熬的方式。
“小魔不过区区一介大夫,遇上你们这两位大神,得罪哪个也不是,还望东商君见谅……但若论及在理,却是你理亏在先,待西参娘娘,小魔有不得不帮的理由。”似是有七分解释之意,欧阳羽拱手一拜,态度恳切,“痴儿既在海泽宫,我这便去将附着在那女娃儿眼睛上的封印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