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玄苍斟满一杯茶水,将绘有兰草图案的瓷杯递到姻姒手中。
稍显在意地打量着四周布置,男子眉头不由越皱越紧:人世间的风月场几时也开始走高端风雅路线了?栽种满湘妃竹的庭院三面格成小间,胭脂色的纱幔阻隔两间视线,竹片劈得极细,用彩色丝线束好,一挂挂坠在宾客眼前,透过缝隙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庭院内舞女歌姬们的曼妙身姿。
满耳尽是周围男女的嬉笑声阿谀声,脂粉香味和冲天酒气搅合在一起,生生叫他喝了半天上好碧螺春,愣是没品出一丝滋味来。
幸好有纱幔遮挡,才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姻姒一身男装扮相,长发束冠,活脱脱一位俊俏小公子。她握着瓷杯不停旋转把玩,有意无意探着玄苍的话,“你……怎么不对我说教?”
慢悠悠压下口茶水,玄苍语气平和,“有何好说教?”
他本就是异类,一头白发在妖魔神鬼共聚的浮台或许并不觉得奇怪,然而在尘世中走动时却煞是惹眼。此番陪同姻姒出来散心,作为仆从自然得顾着主子万事小心为上:一身黑袍连着帽兜,严严实实将自己包裹,生怕叫那些凡人看出端倪。
“我倒是希望你骂我两句,替那一千多浮台兵将骂——你骂我几句我就清醒了,以后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想起战事失利被东商君羞辱一事,女子的神情不禁黯淡,“所以才带你来这种地方啊,就盼着你骂我。”
娘娘。玄苍轻声唤了一句,心中不免百感交集:他看着姻姒长大,亦师亦友,亦父亦兄,历经过的大风大浪不在少数,生平却最见不得那女人颓唐模样;他坚信自己侍奉的主上,骄傲,坚强,无所不能,永远如同天穹上最亮的星星。
“娘娘不是心情不好么?偶尔放纵一回两回并不碍事,我又岂好多嘴?再说了,您这也是带玄苍出来见世面,我感激都来不及,何谈厌恶?”男子微笑,温润的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娘娘请宽心,东商君为人你我都应知晓,不必为狼牙和烈焰谷将士性命担忧,他觉得无趣了,自然就会放他们回来——如果娘娘希望早些平息此事,不若好好想一想那三万字的悔过书该如何下笔。”
“你呀。”姻姒摇摇头,轻声叹了句,“说话净捡我爱听的说。”
玄苍笑笑,捧起茶杯又压下一口,忽而发现这碧螺春,当真不错。
院落中响起锣声,舞女歌姬一窝蜂笑着散去,四下寻乐来的宾客不约而同安静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声嬉笑后,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摇着白羽扇走至院落中间,一路还不忘熟络地向撩起竹帘的寻欢客们打着招呼;两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前一后押着位妙龄少女跟在她身后,绕着小亭走了整整一圈才停下。
直觉告诉姻姒,这便是今日的重头戏了。
花楼妈妈清了清嗓子,将少女拉到身前,“这位呢,便是渡风阁昨天新来的姑娘小游,年纪不大,脸蛋漂亮,身子也清白,花娘我本想私心留她在我们渡风阁学艺,不想小游却想早些寻个良人安定下来,各位老爷大人若是瞧得上,可千万别吝啬钱袋子……瞧瞧我们的小游姑娘,可水灵着呢!”
那娇小女子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经受着周围投来的垂涎目光。
“看样子我们来得太晚,错过了前头几场好戏——不过这女人皮相不错,沦落风尘倒是可惜了,给那些老爷娶回去做个小妾,若不争风吃醋,倒也不赖。”姻姒弯了下唇角,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转向身边,“玄苍,你喜不喜欢?”
“娘娘喜欢便收了,何必拿我说笑?”
她笑意更浓,倚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挑明话题,“你说,她有多少道行?”
“不足百年。否则,也不会被一群凡人逼迫至此。”玄苍头也不抬,故意压低了声音,“只怕是遇上什么需的用钱来解决的事罢?又不会点石成金的术法——道行低微的小妖若想在这偌大凡尘寻得一处栖身之地,也是件挺困难的事。”
异族。心照不宣。
寻欢客们吵闹着纷纷亮出价格,竖着耳朵生怕比熟识的人叫的少。院落里呼来喝去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好不热闹。渡风阁不比他处,来找乐子的多是喜好风雅的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根本不会在意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小游的赎身价很快便飙到八百两雪花白银。
妖族异类幻化作凡人男女模样留在人间生活并非罕事,借助玲珑术法和姣好皮相,十之八.九都能过得舒坦自在,沦落到风月场所还混得如此惨淡,实属个例。
姻姒终于看不下去,扬声开价,“三千两。”
那妖女的姿容算不得绝佳,装扮又少了三分风情,几百两银子讨回家做个侍妾不过是图个乐呵尝个新鲜,八百两不多不少,可是这三千两……约莫是不知道行情的毛头小子才叫得出来,行家们纷纷发出轻蔑笑声,不再理会花娘的夸赞,相互招呼着喝酒去了。
姻姒朝玄苍使了个眼色,正准备讨银票领人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却从回廊另一端响起,“五千。”
她愣了一下,想也没多想脱口接了上去,“八千两。”
“三万。”那男人依旧在气定神闲地与她抬价,声音着实好听,不过也足够讨嫌。
“五、五万!”
额上沁出细细汗珠,姻姒有些坐不住了:贵为扶桑神明的她自然不会因为缺钱而苦恼,怕只怕遇上了小说里常写的富家公子爷与风尘女子不得不说的爱情故事,她这么执着于要人,万一把一对苦命鸳鸯给搅合黄了……不不不,也许只是单纯地遇上了花楼暗中安插专业抬价的托儿。
再者,凡人和妖族的爱情之花,本就属于扶桑禁忌。
不知何时宾客都安静了下来,花娘妈妈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无一不是饶有兴致在听两个人傻钱多不识货的白痴呛着声儿加筹码。
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即又出声,“五万零一百二十六两三文。”
“五万……五万零一百……零一百……”姻姒微微蹙眉,这一串莫名其妙的零头是几个意思?本想跟着叫,无奈连重复都是件困难事,她索性一拍桌子,“啧,五万一千。”
终是消停。
她松了口气,朝玄苍摊手要钱,小声嘟囔着,“倒哪里都是不顺心,敢情花楼里都有托儿了,宰我这一刀,至少能抽去十分之一提成罢?所幸还是个长心的,若是再往上加,我可不高兴做这个冤大头,到最后还是自己蚀本……”
“谁说不加了?”竹帘被人用折扇挑开,一抹修长身影慢悠悠晃了进来,“十万。”
时间仿佛定格。
映入姻姒眼中的分明是张极拉仇恨的脸,目若朗星,五官精致,说是俊逸神飞一点不为过。男子身材高挑匀称,乌发成束垂于身侧,裁剪合身的紫金墨玉袍允文允武,手中折扇似乎只是为了配这身价格不菲的行头,束腰之下除了几挂玉佩,还悬着支故作风雅的碧玉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甚是招摇,就差没在脸上贴张字条:叫我高富帅。
后来的西参娘娘每每想起这戏剧般的相遇,总觉得啼笑皆非: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那一抔水中明月,撞碎了便是撞碎了,碎成漫天的繁星,落在心底,淅淅沥沥。
那男人面上笑容意味不明,薄唇弯做好看弧度,在姻姒想要开口质问之前又补加两字,“……买你。”
“哈?”她佯装没听清。
“十万两买你。”用折扇支住下巴,男子垂下脸望着她,“一晚便好。”
明白过来的姻姒冷笑一声,当是遇上了喜欢胡搅蛮缠的骄纵小少爷,根本不理会他的提议,摆着手只想早些打发,“本公子今儿心情不好,这位兄台莫要惹我,否则……”
“巧了,本少爷今儿心情特别好,就想惹人。”
“所以,十万两雪花白银,买我一晚?”她挑眉,语含愠怒。
“如何?”
鼻中冷冷一哼,她冷言相对,“那我出二十万两买你一晚,公子可愿意呐?”
富家少爷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笑容连连允诺:好啊好啊好啊。
姻姒语噎,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不由加重语气妄图做最后一次挣扎,“兄台,你可听清楚了,是我买你,我买了你,你就得伺候我。”
“有银子拿,又有美人抱,这等好事,搁谁身上谁不愿意?”他敛起笑容,目光冷峻咄咄逼人,全然没有方才一番嬉笑随性模样,一言一行中透出的压迫感分毫不输给一身干练男装的西参娘娘,“再说了,这房门一关灯一灭,谁伺候谁还说不定呢。”
这是作了什么孽,逛花楼遇上龙阳癖,还是个喜欢在上面的——被男子一番露骨之话说得着实难堪,姻姒将求救的目光抛向端坐一旁捧着茶杯看戏看得正欢的玄苍,后者悠然唆一口茶水,发出响亮的吞咽声,顺便丢还一个同情眼神,用口型对着主上进言:
不作死就不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