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第七十六章
慕容冲的眼神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他注视着谢道韫,面上表情瞬息万变,看上去危险极了,柳梦璃暗自屏息,素手已放在了丝弦上。
谢道韫清喝一声,满天剑影如同花雨一般散落!
慕容冲急闪避,然而到底有一道剑影擦过了他的脸颊,在他精致到脆弱的左颊留下了一抹血痕,那痕迹很浅,甚至都没有血珠冒出,仅仅是血丝鲜妍而已。
谢道韫一击不中,驻足冷声问:“你为何不出剑?”
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擦了擦脸,慕容冲讥诮地轻笑一声:“呵,果然是大家子养出来的小姐——若我是你,就趁着这时候直接割下他的头。”
“不过迟片刻,你不用急着寻死!”谢道韫手中急挽,剑光如同温柔飘拂的花瓣,片片吻向对面的少年。
艳丽的吻,妩媚的吻,然而也是死亡之吻。
慕容冲却只是闪避,仿佛绰有余裕,他甚至将手背在身后。
一共十八剑,招招落空。
谢道韫咬着牙,使出最后一招:第十九式一出,仿佛晴岚飘雪,梨花落尽,春日迟迟,一切的生机都黯然而退。
“啪”一声,慕容冲束的玉冠落了下来,黑披肩的他看上去如同传说中的阿修罗——
拥有绝世的美貌,性子刚烈、执拗,凡与他接触,倘不蒙他喜悦,则必遭殃。
仿佛也被这样足以摇动山河的丽色所撼动,谢道韫手下竟然一滞。慕容冲迎着她的剑气而上,勘破她剑法中唯一的弱点,一下子破了她的剑招。谢道韫只觉得喉间一凉——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闭眼,在柳梦璃的惊呼声中,她本以为自己已无幸理。谁知再睁开眼,就见到慕容冲嘴角一抹得意、张狂而嗜血的微笑。
他微凉如玉的手停留在她脖颈上,慢慢掐紧。
柳梦璃不顾一切地操纵箜篌攻上来,突然候在门外的一名女子跃出,双手持剑,迎上来挡住了她。那人雪肤高鼻,竟然是慕容夫人。
柳梦璃惊怒:“你——”
哪里还有之前的平庸温钝?慕容夫人眼带杀机,冷冷一笑:“谢小姐很意外么?真以为明天我会送你们出城?”
明白落入了圈套之中,柳梦璃不语,只是挥袖格挡。
谢道韫双眸睁大,眼中一抹空洞的哀凉。仿佛被她这样的神情所蛊惑,慕容冲竟然慢慢低下头来,突然他身子猛地后仰,右手疾挥。
慕容冲意外地低喝了一声:“你?”
再看手中,银光闪闪的一排牛毛细针,若非他闪避及时,这对眼睛已经废了。
而谢道韫也已趁机自他掌控中脱出。
不知为什么,貌美英气的少年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哦?爪子还真厉。”
谢道韫漠然,素手轻抬,一只茶杯被她摔在地上,二十名护卫分别自不同的角落徐徐步出,她下令:“敌人棘手,擒下慕容冲,勿取性命,挟其出逃。”
柳梦璃脱开慕容夫人的纠缠,站到谢道韫旁边。两位大家闺秀立在厅堂中央,看着慕容夫人与护卫缠斗,一人手持宝剑一人怀抱箜篌,眉间隐隐焦虑。
慕容夫人竟然是慕容冲的人?
这也还算了,但他们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的身份和意图?
怎么会?王猛分明都不知道!
鲜卑慕容氏,真是深不可测。
慕容冲朗朗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笑吟吟看着护卫们与他的几个手下缠斗,忽而下令:“都住手!”
他的手下们纷纷停手,谢道韫也随即下令:“且住。”接着看向慕容冲,“将军有何指教?”
慕容冲含笑说:“没什么。只不过想和小姐打个赌,我一个人应对你二十个护卫,假若我赢了,你们便乖乖束手就擒如何?”
谢道韫瞳孔收缩,这二十个护卫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每一个人的武功都在她自己之上,假如真的被慕容冲拿下了,那她们也确实只能束手就擒了!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的轻敌……
慕容冲摆摆手:“你们退到后面去。”他的几个亲信手下应喏,站到角落里。
护卫之一笑道:“小公子是要一个一个的比试呢,还是我们大家伙儿一起上?”
慕容冲仪态洒然:“一起上罢。”
嘿然冷笑,护卫们个个面有不忿之色,组成阵势,合身而上。
谢道韫猛地拉紧了柳梦璃的手,惨呼声中,鲜血飞溅而出,一名护卫已身分家!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谢道韫面如死灰,柳梦璃也紧紧咬着唇。
慕容冲丝散了、衣襟散了,脸上犹有血痕,手中长剑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可是他看上去却是那么的自信而高傲,这个人的神情甚至是愉快的,在尸山血海之中,他如同从地狱走出的修罗,能从鲜血中获得力量。
是在鲜血中、展翅清鸣的凤皇!
谢道韫高声道:“停手!”
剩余的十名护卫锐气已失,此时喘息着狼狈地退下来,一个个满眼愤恨——目睹着同僚丧生而滋生的怨恨和愤怒。
谢道韫慢慢说:“我们输了。”
“是么?”展眉笑了笑,慕容冲笑说,“小姐还真是识时务呀……那么,告诉我吧,那颗宝珠,被你们藏在哪里?”
“被人送出城去了,就在昨日。”仿佛是感到无奈,谢道韫低眉说。
“属下这就去追。”慕容冲的手下,一名少年出列。
慕容冲点头:“去吧。”
那人带着一支士兵,匆匆而去,慕容冲却在堂前踱步,仿佛饶有兴味地看着谢、柳二人。
谢道韫苍白着脸开口:“我们姐妹不过是来探望表姐,她的婢女说表姐临去之前留下口信,将一颗宝珠交托给我们,因此我们才打算将它带走……如今将军已得了宝珠,便放我们自行离开吧,谢家必将感念将军恩德。”
慕容冲摇头:“我还没拿到那颗珠子呢。”
谢道韫淡淡一笑:“以将军的算无遗策,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慕容冲微微一笑:“谢小姐对我评价这么高,我倒真是受宠……若惊了。”
谢道韫眉心一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眼带冷霜的少年将军在面对自己时,有一种难言的轻佻之意。
或许是想多了。
慕容冲施施然道:“贵客远自建康而来,若不好好招待,岂不是显得失礼?来人,将两位小姐请回我府上去做客。”
众人变色,侍卫喝道:“贼子尔敢!”
慕容冲冷笑一声:“我与小姐说话,也是你这种人能随便插嘴的吗?”手中宝剑轻轻一掠,惊鸿一般,那人已倒在地上,鲜血狂喷。
谢道韫倒吸了一口凉气,忍耐着问:“将军这是何意?”
“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希望两位小姐收拾收拾行李,去我府上做客。”
柳梦璃开口:“我们姐妹与将军非亲非故,怎能擅自前往?这不合礼节。”
慕容冲嘴角一扬:“哦,是的,你们晋朝规矩很多,两位闺秀若擅自去了我这外族人那里,确实会有碍闺誉……”他说完这给人希望的话,突然手中长剑疾点,居然又杀了一人!
“既然这样,那将这些晋朝来的有礼之士都杀了,也免得他们回去乱说。”
剑光如龙蛇疾走,剩余的八人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已然又被连杀三人!
这是在拿人命威胁谢道韫和柳梦璃听从他的意思。
这个人、这个人哪里是个秀美少年?他分明是个杀神!
“住手!”深吸了口气,谢道韫猛然抬头,“我是个已经嫁人的妇人,不讲究那么多规矩,随你去府上也没什么。但我这妹妹却是待字闺中,清誉无瑕。你需得答应我,让剩下的这些护卫送她平安地返回建康。”
慕容冲眼中有着冷酷的光芒,他的靴子踏过地上横流的鲜血,一步步走近。
“不行。”他的声音轻而冷,仿佛冬日檐下的薄冰。
“为何?”谢道韫的表情也变得决绝,“你若不答应,那我们姐妹今日一齐死在这里,也不会玷污了谢氏的清名!”
柳梦璃缓缓点头,也是一脸的坚决。
慕容冲直走到谢道韫身前,才低下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是么?你们不怕死,难道谢小公子也不怕?难道你不担心谢公后继无人?——你们听话一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离开。”
这一次,连柳梦璃的手也抖了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连谢琛的真实身份都知道!
难道他已洞察了她们的所有秘密?
难道他不是人、竟是洞察秋毫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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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有阿房宫,为天下第一宫。
在传说中,凤凰这种神鸟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因此,苻坚在阿房废墟上重建阿房宫,堂前梧桐、庭后竹林,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极尽富丽之能事,而以此宫安置慕容冲。
也只有这样的宫殿才配得上他。
这宫里佳丽如云、珠玉遍地,平日慕容冲在时,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可今日的金井殿却是气氛肃穆。
“将军带回了两个女子。”一名宫女窃窃地说。
“是么?长得如何?”
“她们俩一个气韵高华、一个清灵如梦,都是大美人呢。”
“咦?是么?唉,可惜可惜。”
“可不是,若她们得了将军的青眼,那还活得长么?”
殿外叹息纷纷,金井殿内也是一样的气氛沉重。柳梦璃握着谢道韫的手,强笑着安慰道,“你别担心,至少谢琛好好地回去了。”
“我就怕他中途醒转,又追过来!”谢道韫焦虑,“算了,不说他了,先担心担心我们俩是正经……梦璃,火灵珠还是我来保管罢。”
“好。”柳梦璃点头,将腰带取下拆开,取出一颗寸许长、荧光流离的绯色珠子,递给了谢道韫,两人依样缝入她的腰带之中。
谢道韫无奈道,“你可别多心,我只是怕它为你召来祸患。”
柳梦璃浅浅一笑:“怎么会?就是不知慕容冲何时会现?”
谢道韫说:“以此人的精明,估计不会太晚,梦璃,我们还是要想法子脱身才是。”现在她真是纠结得很,从小到大,无论在何处,她身旁都是婢女、侍卫不离身,可现在却是臂助全无,只有柳梦璃陪着她。
柳梦璃悄声说:“不管如何,晚上再说。”
在阿房宫的一天格外漫长,昨夜被慕容冲自王猛府邸中“请”出,来到这里,两人勉强睡了一觉。用过早膳,两人起身在阿房宫中走动观景,侍女也并不阻拦。
柳梦璃感慨:“这里也太奢靡绮丽了。”
谢道韫哧了一声:“暴户。”接着笑说,“本朝石崇、王恺斗富的事情,梦璃你听说过吧?那才真是把钱当水往外泼……若非叔父持家严明,谢家早先也是一样的。”
“岂止晋爱纷奢,天下人谁又不是如此?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皇家、士族的金银堆积得越多,天下人心里的怒火和怨气积淀得越深啊。”
柳梦璃抿唇笑。
谢道韫挽着她的手,感叹道:“梦璃,你真是太特别了。”
“啊?”柳梦璃惊,天下独一无二的谢道韫夸她特别?要不要这么受宠若惊啊?
“像我,总是放不下许多纷杂的念头,国、家、自己……一时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投笔从戎报效家国;一时又觉得应该安分从时,做好自己身为谢家女、王家妇的份内事;一时觉得大晋大厦将倾,心中忧虑叵测;一时又觉得天地无极,大道无尽,人只能善存自身……”谢道韫笑着抚抚柳梦璃的肩,“你就不一样,很单纯、很坚定、也很勇敢。虽然看上去话比较少,可是一旦真的决定了一件事情,又真的能去追求,走上了一条路就不后悔。”
“真的,我很羡慕你啊。你的人生还有无尽的可能。”
柳梦璃边笑边摇头:“天,要是让人知道谢道韫和我说这句话,那我简直要全天下的闺秀一起追杀……”
谈笑之间,愁绪尽去。
熟悉地形之后,回到殿内用午膳。下午两人正打算继续查探出路,谁知有侍女来请:“将军请两位小姐往镇琳宫中去。”
镇琳宫是慕容冲的居所。
两人整妆前往,慕容冲正歪在榻上,这时看见她们也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笑道:“两位姐姐请坐。”
这就两位姐姐啦?谢、柳二人自便,寻了个客座一起坐下,自然有侍女上来给她们倒酒、布置筵席。
堂前歌台暖响,舞袖纷纷。北国的歌舞与南边不同,舞女们大胆奔放,有的直接就露出小蛮腰,舞曲也更疾、更快、更热烈,谢道韫和柳梦璃看得目不转睛。
宫女给慕容冲倒酒、剥葡萄喂他,他也笑吟吟的,来者不拒,有的时候还和几个漂亮的宫娥调*。
“将军,这新描的‘醉妆’好看么?”宫娥头上簪着海棠花,面上胭脂如霞,笑着问。
“好看,怎么会不好看?不过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致儿你最可爱的就是温柔。”慕容冲说起这种话来居然也流畅得很。那宫娥自然喜笑颜开,娇嗔不休。
谢道韫撇嘴,悄声对柳梦璃说:“咳,他还不如自己照照镜子呢,何必……”
柳梦璃“哧”一声笑了,越想越好笑,于是和谢道韫笑成一团。
慕容冲暼她们一眼,自顾自用筷子敲着酒杯,半醉似的作歌: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杯酒……”
柳梦璃和谢道韫止住了笑容,看着这个锦衣风流、游戏花丛的少年。风流蕴藉的佳公子、尸山血海中的修罗王,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莫厌金杯酒,真的可以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吗?
莫厌金杯之酒,因为生之欢乐,也不过如此而已!</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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