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第七十四章
“小姐,这匹冰纨丝收在箱子里吗?”
柳梦璃敲敲头:“哎呀,行李也够多了,不是日常必须的东西就都收起来搁在这里吧,留给姐妹们玩。”
“是。”婢子清亮地应了。
柳梦璃取过另一匹云雾纱来看,这是毫州出产的轻纱,放在手里轻若无物,可是要展开能覆盖一大间屋子。梦璃手里的这一匹是春蝉方才展翼的嫩绿,裁成衣衫之后轻若烟雾,穿在少女身上,那真就赏心悦目四字。
听说能织出这种云雾纱的,就算再毫州也只有两户人家,为了避免秘法外泄,他们两家世为婚姻,既不外娶、也不外嫁。
当此时,百姓交税也不是交钱币的,而是上缴丝帛纱绢。
因此,送这种名贵的衣料,简直就是直接在送一堆又一堆的金子啊……
阮慈走过来,有点疑虑:“璃儿,这也是王夫人着人送来的吗?”
柳梦璃点头:“是啊。除了道韫姐姐的,还有谢夫人的。”
“哪个谢夫人?”
柳梦璃有点尴尬:“谢安大人的夫人、还有已故的谢瑶将军的夫人、谢琰将军的夫人。”可不正是谢琛的母亲和两位嫂子么。
阮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转而说道:“这几日收好了东西,后日我们便启程回寿阳么?”
“嗯,都听娘的。女儿今日去和道韫姐姐道个别。”
“去吧。”阮慈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你留在这里还有别的事情,那我也可以先回去,你别着急。”
柳梦璃抿唇笑。
这些天谢道韫一直独自住在别院里,柳梦璃来这里已经很熟了,从旁门进去,穿过花园长廊,直接就被侍女引到了书房。
案上还搁着一张笺帖,墨汁淋漓未干,写的是谢道韫自己的《泰山吟》:“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巍峨的东岳高不可攀,秀丽至极,直上青天。山岩与山岩之间,能见到虚渺的白云,这般寂寞的景色幽深又玄义无穷。造化之功不着工匠之气,构造全然乎自然。
器象到底有何种心思呢?为何令我身世遭迁谪、令我心事不能期?以后将家宅落在此处,可以尽我的天年吗?
她的字非常漂亮,用工巧一点的话语来评价,就是“雍容和雅,芬馥可玩”,就连她的公公兼舅舅王羲之,对道韫的字也是称赞多多。
可这样的字写出来的诗句,却永远是慨叹时不我与、幽玄寂寞。
不得不说,柳梦璃其实是个很挑剔、眼界也很高的人,她下意识地欣赏强者、仰慕高雅之士。到目前为止她只钦佩、欣羡过两个人的风姿与气宇,一个是谢道韫,一个是慕容紫英。
柳梦璃忍不住问站在窗前的谢道蕴:“道韫,你有何难解之事吗?”
谢道韫正在读一封信,这时候笑了笑:“有啊。怎么,梦璃你为我解之?”
柳梦璃诚恳道:“就算不一定帮得上忙,我也想尽我所能为你分忧。”
谢道韫感慨:“哎,你就是太重义气、太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了。”
这有什么,热心一点不好么?反正年轻,有的是时间虚耗。梦璃对她亲切的怪责不以为意。
结果走近一看,谢道韫嘴角弯弯,六分感动四分得意——梦璃心里砰然一动,唉,不会这么巧正好中了这位聪明人的“算计”吧?
果然,谢道韫说:“正有事情要请你帮忙,这事儿麻烦得很,不仅辛苦,而且麻烦,说不得还要经历危险。”
此时打肿脸也只好充胖子,柳梦璃笑:“什么事儿啊?”
谢道韫扬一扬手里的书信:“我在桓家有一个表姐,现在随夫家一道住在长安,叔父托我前往她那里,取一件非常重要的物事。”
“长安?”梦璃沉吟,“那不是大秦的都城?”
谢道韫淡淡道:“不错。如今大秦的皇帝名叫苻坚,叔父曾亲口说他是叔父最大的对手……此人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在他治下,分裂的北方一统,自从蜀中被大秦攻下后,秦晋也接壤了……如今他正派军队攻打我大晋的都城襄阳,大秦与大晋之间,五年内必有一场生死之战!”
她语气数次停顿,并不是迟疑,只是难言的沉重与迟滞。
柳梦璃问道:“若他战胜,将会如何?”
谢道蕴扬眉:“生灵涂炭、锦绣成灰而已。”
“取这件物事,与日后的秦晋之战有关系?”
谢道蕴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尽人事,待天命罢了。”
“好。”柳梦璃坚决地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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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相信谢道韫的办事态度,一路上柳梦璃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一路坐船沿长江而上,河船宽阔、平稳而华丽,船舱内谢道韫亲手温酒,梦璃调出新制的熏香,仆人奉上香气四溢的烤鱼,美人颜如玉的谢琛小公子坐在一旁为两位小姐抚琴——
这真的是去做事吗?是一路游玩吧?
柳梦璃随口问道:“道韫,你表姐怎么会嫁到秦国去?”
谢道蕴笑笑:“你问问阿怀就知道,我们家表姐表哥什么的太多了,别说大秦的,就是燕、赵、蓟、西凉等地的都有。”
谢琛点头:“这位桓家表姐如今是王夫人,哦,不是琅峫王氏的王,她嫁的是个平民,名叫王猛。当时桓温想要拉拢王猛,许以高官厚禄,甚至连桓家的女儿都嫁了一个给他,结果他坚决推拒,最后还是跑到秦国去了。听说在大秦高官厚禄,被苻坚委以重任,过得挺不错的。”
谢道蕴的神情忽然有些锐利:“桓温死了不过五年而已……唉,这人是有大才气的,实在是不出世的豪杰!就是贪得无厌罢了。”
柳梦璃茫然,实在不是她不读书,而是这些近年生的国政大事她们平民百姓接触不到啊。
谢琛极爱她这无辜懵懂的表情,笑着解释:“谯郡桓氏与琅峫王氏、陈郡谢氏、颖川庾氏并称四大世家,但其实桓氏早已衰落。像我活到现在,什么也没做,都是个侍中、小将,桓温却要从小兵做起。听说他母亲生病的时候无力买药,他自己牵着山羊出去典当,这也还罢了,还是凑不够钱,竟然连弟弟桓冲也典卖给旁人。”
谢道蕴补充说:“后来他做到曾想娶王坦之的女儿,哦,王坦之也是我的表哥之一。当时王述直接说,你这个老兵倒会痴心妄想!王述就是我王坦之的父亲,我表舅。”
柳梦璃更加茫然地看着她。
谢道蕴“扑哧”一下笑出来:“我就说过,谱系最难背,像我们从小到大都彼此认识的还好,至少能理一理辈分,旁人可怎么搞得清白?”
谢琛不理她,继续说:“后来在他的组织下,我们大晋一共进行了三次北伐,想要收复失地……他的军事才能无可比拟,只是到底有不臣之心,还曾做过废立君主的事情。”
很显然还对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谢琛说:“五年前陛下登基的时候,桓温以为先帝会把皇位传给他,听说不是,居然带着兵士全副铠甲地就进了城。他请我父亲、王坦之表哥一起去他宅邸中做客,在暗壁里藏了士兵,准备击杀他们。”
谢道蕴边笑边说:“当时坦之表哥汗流浃背,我父亲却说,‘我听说自古以来,讲道义的大将,总是把兵马放在边境去防备外兵入侵。桓公为什么把兵士藏在壁后?’,说得他汗流浃背,这才放弃了谋反称帝的想法。”
柳梦璃感兴趣的却是别的:“桓温曾废立君主?”
“是啊。”谢琛叹气,“他早有不臣之心,但当时的天子又为人严谨、没有过失,他就非说天子不能人道,令当时的太后下旨废了他。”
谢道蕴冷哼一声:“不能人道?那宫中的三个皇子是怎么来的?就算不说他们,中宫庾皇后也有儿子呢!”
谢琛跟柳梦璃解释:“庾皇后出身颖川庾氏,家世、血统、教养乃至容貌都是无可挑剔的,听说她和那位陛下的嫡长子才真的是光华耀目,灼灼其辉,绝对是未来的太子、典范的君主……只是从小就被接上仙山,修仙去了。”
谢道蕴沉思:“好像就是和那位慕容公子一个门派的?琼华派?”
梦璃惊异。
谢道蕴皱眉:“算了,他若活着,如今也该有近四十岁了罢?我听人说过,他近十八岁的时候才上仙山,那会儿在京城里真是迷倒一城人。唉,可惜可惜,这样的龙子嫡孙,居然落到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的地步。”
梦璃问:“他叫什么名字?”
谢琛笑笑:“本来避讳,不过私下提一提也没什么。当今陛下名叫司马曜;听说那位太子名叫司马昳,道号仿佛是……玄霄?”
谢道韫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琛说:“庾皇后去世前说的,当时陛下去探望她,我跟着。她一直说,自从上了仙山,再没音讯回来,她至死惦记着。”
“越讲越远了。”梦璃说,“这么说来,桓家与你们家关系并不好了?”
谢道韫直截了当地说:“面和心不和。桓家如今的当家人桓冲是荆州刺史,与叔父他们还算两下相宜,但其他人就难说了。”
她看着舱外的流水,平静地说,“哪怕是王谢两家,其实何尝不是面和心不合呢?多少人盯着谢家啊……叔父年纪大了,谢玄也三十五了,谢家后一辈的儿孙里,没有英才啊。”
谢琛一怔。
谢道韫凝视着他:“阿怀,你大哥早早去世,二哥又资质平庸,叔父的担子,除了你还有谁能担呢?”
谢琛面露抗拒之色,口中却终究不能说出让姐姐失望的话来。
贵族,天生就拥有着其他人羡慕的一切。桓温这样出身的人尸山血海里拼来一个将军之位,他们诗酒风流之余就可轻松到手。
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关和担子。
其实谢琛还小,他才十六,可是就像庄子说的,向来愚人比聪明人活得轻松,资质比旁人好,注定了要早早挑责任上肩。
晋朝内忧外患,谢家后继无人,注定了谢琛无法逃避。
柳梦璃一直看着窗外,装作与自己全无干系。
就在这种沉默而复杂的气氛中,三人从乘船换做了乘坐马车,又是近十日的行程,长安到了。</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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