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昨夜北风紧。
不过五天,外面已经千树万树挂晶披白,大地一片白茫茫,冷寂而纯净。
贺明玫便随着那悠悠传来梆子声早早醒来,看着糊了橘红色茜纱纸雕花木窗棂发了好一会儿呆。薄薄纱纸映进来光线比平常明亮了许多,屋子里就淡淡蒙上了一层晶莹清辉,让这个雪晨显清冷。
自从莫名其妙这个莫名其妙世界这具莫名其妙身躯里醒来,已经二年了。似乎不过倏忽瞬间,她忽然从现代姑娘贺明明变成了这男尊女卑社会里圈养小姐一枚,贺府庶出七小姐贺明玫。
那个不算太好也绝不太差上一世,她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好好做人,天天向上,活得健康又积极。她是得罪了哪路神灵呢?就这样一个招呼一点过度都没有忽然她生日那天,一切都不同了呢?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来不及,甘或不甘,她就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清晨,很适合伤怀悲雪吗?贺明明莫名就想起一句歌词来:“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寂寞你怕不怕?”忽然就一阵泪意涌上来。
是,寂寞。她已力适应现,可是,彻底埋葬过去寂寞,却这样一个不经意清晨,又骤然来袭。
她咬着嘴唇,把头埋进蓬松柔软大枕头里,默默放纵着情绪,任眼泪肆意,借此庆祝那世生辰,或是祭奠那世早逝。然后没多久,贺明玫便吸吸鼻子,使劲眨眨眼睛,把尚余湿意吸了回去。马上就要起床了,被人看到眼睛红肿,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闲话闲事来。
“过去种种,已随昨日死。”她再一次告诫自己。她不是贺明明,她是贺明玫,贺府庶出七小姐,贺明玫。
做为庶出小姐,她现生活,甚至她以后命运,她身边人命运,都并不会如表面那样平顺和乐,都并没有她手中掌握。所以,她并没有随心所欲悲喜权利。
何况,她也从来不是那种幽幽黯黯中让自己眼泪成冰人。
房门轻轻吱呀一声,然后是挂着厚厚靓红团花福字锦面厚棉门帘被轻轻揭起,一股凉气猛然蹿进来,贺明玫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喷嚏,然后把头往被子里再缩了缩,闭着眼睛继续眯着。
墙角炭盆里几块银霜炭勉力燃了一夜,黎明时分终于成一片死灰。屋子里实是太冷了,让人连脑袋都想藏到被窝里去。
丫环司水和司茶抬着半桶热水进来。司茶脸盆里倒满热水,司水把贺明玫衣服榻上铺平,上面垫了层布巾子,司茶便把热水盆放布巾上面来回移动熨烫。
“小姐,衣服烘热了,趁热穿吧,不然一会儿又冷了。”司水一边试了试脸盆下衣服一边轻轻地叫。
“该起了小姐,要去给太太老太太请安啊,再不起就迟了。”司茶一边麻利地端走水盆,一边脆声叫着。
贺明玫知道这二个丫头早早便去厨房守着,才抢了这么半桶热水过来,给她烫衣洗漱。便不好意思再赖床,一咬牙坐了起来。突至凉气让她不由打个哆嗦,她缩着脑袋吸口气,任由二个丫头一件件往她身上套衣服。
这么冷天儿,管着银霜炭冷婆子却忘了给他们屋里拨炭火,去找了几次,冷婆子总是推三阻四一堆理由。克扣她倒不敢,也从没有干过这事儿,但也开始学着其他仆从们作派,给他们屋里份例送迟送晚。从初这范儿就起高杆,并且越来越青胜于蓝,到后来,象现,需要取暖大雪天,偏偏炭火给她断顿儿了。
贺明玫盯着那官窑高脚细瓷八仙过海暖炉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收回眼睛。人家是有脸奴才,她是没脸主子。奴才作大了,就敢这样欺负人没够,登鼻子上脸了呢。
那冷婆子,虽不是太太陪房亲信,但也是贺府里老人儿了,她男人冷管事儿是府里外院大管事儿,现这么故意使坏,倒不是因为她贺明玫得罪了她,贺明玫不但没有得罪过她,并且对她很是客气,遇到了还时常小小讨好一番。这么给她耍贱招断供应,是因为司水。
司水是贺明玫屋里大丫头,长漂亮,性格又温柔似水,针线也做得极好。而冷婆子那小儿子,一张黑乎乎脸长得象烤糊了烂红薯一样,看见个漂亮丫头就涎着个脸走不动道。
就这烂红薯脸看上了司水,想讨了去做媳妇儿。冷婆子对司水也极中意,于是便悄悄递了几次话音给司水。司水当然不愿意鲜花去插那米田共,各种推托,可惜冷家就是不肯放弃。
若是司水十七八,到了放出去年纪,那冷婆子求到太太跟前,大概也就成了。但司水毕竟才十四岁,若自己个儿同意,图个两厢情愿,讨恩典也有个说法,成了亲也可以仍旧府里当着差,什么都不耽误。偏偏司水死不松口。那冷婆子不由恼羞成怒,你个府里毫无依仗小丫头子,竟然看不上她儿子,不知天高地厚东西。
于是从此,对她们屋里刁难就成了便饭,从言语上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到明面上今天给她们屋里少些熏香了,明天短些蜡烛了轮番上演。很有些步步进逼意思,让司水是惹不起也躲不过,直逼现如今只要提起来那冷家小子,司水就两行面条泪。
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太太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她一个小小庶女,太太只作不闻不问罢了。
司水弯着腰给贺明玫穿袜子,莹白一张瓜子脸上淡眉轻蹙,眼睫上还沾染着细细水珠儿,似乎刚刚才哭过一场。
贺明玫微微皱了眉头:“司水,不是都说好了么,反正你不中意我便不答应就是了,那冷婆子敢用强不成?怎么又哭起来?瞧这大冷天,小心你眼睛冻上冰睁不开了。”
旁边司茶听小姐说有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司水却眼一红,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淌。
司水一看,脸上笑也挂不住了,着急地对司水道:“司水姐,别哭了,咱们刚才不是说好了当她们胡吃青豆乱放气吗,怎么又哭起来了,当心脸皴起来。”一边递了巾子给她擦脸。
“那冷婆子兜来转去,也不过是占些口头便宜,落些恶毒名声,便是给咱们屋短点儿小东小西,也没啥打紧。司水你不用担心,她本人什么实际好处也落不到,不用和她置气,别哭了。”贺明玫也劝道。
司水听了,越发哭出声来,吸了好几个次鼻子也没忍住,肩膀不停地抖动,竟是伤心得不可抑制样子。
“怎么回事?”贺明玫问。这不象是司水以前提起婚事黯然,明明是刚刚受了欺负样子。
“还不是厨房那起子贱嘴多舌,早晚去拔舌地狱。”司茶愤愤道,看贺明玫盯着她看,知道小姐要听,便一边手脚不停地整衣服,一边细细讲给贺明玫听。
刚才她和司水去厨房取热水,管厨房毛大娘冷言冷语,说让稍等,却又说厨房人多为患,让她们门外屋檐子下等。然后屋里一帮人故意用她们听得到声音那里高声大调地闲话,一个说什么“前些天冷婆子又训准儿媳了,可见找了个不听话。”有人接口说“现小丫头,可是不得了,小小年纪,就勾人四迷三道。”一个就附和道“定是个那方面手段厉害。不然人家好好儿子,何苦非她不娶呢?”又有人用了刻意压低却让所有人都能听到怪调反驳道“能多厉害?除了一张脸,身上还不是都一样,难不成她胸前还能长三块肉?”然后里面便一阵笑。
冷婆子仆妇间一直私自以司水婆婆自居,每每遇着司水奚落了一顿,还对人说不过是婆婆教训媳妇儿,家务事儿。吓得司水一向是遇冷婆子绕道。
可见这不是说司水说谁呢。她们外面听着不象,可人家偏又没指名道姓地说,进去理论怕被人耻笑自己心虚理亏对号入座,只好外面干生气。
然后便听见毛大娘说:“冷亲家可说了,大伙儿等着瞧好了,就年前,定让这不知好歹丫头躺她儿子身下任他骑。”
司水气浑身发抖,早就哭起来,又不敢当场哭也声,怕人说她自己心虚往身上揽。只檐下憋辛苦。还是司茶细细劝了半天,进去胡乱骂了一通,只说一些人“东家长西家短,别到时现世报到自己身上,那才是造化呢。”“人做天看,不过都是奴才,蹬高踩低欺软怕硬,就慢慢作好了,总有作死一天。”也不敢实打实理论。对方到底理亏,倒也不敢当面再十分嚣张,互相甩些子白眼不冷不热几句便罢了。
二人忍着气儿把水抬回来,一路原说好不再理会,谁知司水当着小姐却又哭出来。
司茶说完了,却不免十分心虚,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小姐。
小姐每次听她们讲事情总是要听原话,她少不得就照实说了。
可是,奴仆之间,尤其是那起来老妇女,那有些话真是粗鄙不堪,腥荤不忌,她听着都十分臊慌,想要远远躲开去,何况小姐呢,也不知小姐会不会怪她言语没个轻重。
看小姐仍是一副不惊不怒样子,阿茶放了心,又有些说不清隐隐失望。
小姐真是好性儿,从不为这些事儿生气,她跟小姐身边二年了,从没见小姐发过脾气,对跟身边她们是关照有加,跟自家姐妹一样亲热。跟着这样主子,自然是修也修不来福气,只可怜小姐出身不好,没个人疼惜撑腰,少不得,那起子狗眼看人低东西,没事对她们小姐也多了份怠慢,何况是对司水姐。
那毛婆子说那么笃定,年前,现已经十一月了呢,若是大太太发了话,只怕小姐也护不住。她想着,看了眼司水,情绪跟着止不住低落。
司水拿起帕子捂脸上,好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哭。等下她还要服侍小姐去给大太太请安呢,眼睛红着可不得了。
“都是奴婢连累了小姐,让小姐受这样委屈,连炭烧都没有。”司水说着,不由鼻子又是一酸,她使劲挤着眼睛咬着唇,漂亮脸蛋有些变形扭曲。
贺明玫看着司水那副泫然欲涕,想哭又不敢哭样子,小脸慢慢板了起来。
其实细说起来,她穿越也不算是糟糕,因为毕竟,她还有这么六个人伺侯着,这待遇真不算低了。
司茶和司水,二个大丫头,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二个小丫头,素点和素心,都是八岁左右,刚从家生子里挑选上来。二个粗使婆子蔡妈妈和范妈妈。
卧病床那么久,如果没有身边这些人一茶一饭精心照料,她没准早就不知又被轮回到哪里去了。
正版七小姐贺明玫,二年前贺府后花园踏雪赏梅时和大丫环司红一起掉入冰湖中,被捞上来时早已气息全无。据说都要入殓了,谁知贺七小姐竟又呛出一口气来。
而丫环司红却是当场丧命,死得透透。按说人都死了,怎么着也能往忠心救主上靠靠。但据说当时实情是,七小姐濒死,大太太震怒,言其十几岁大丫头,竟看不住一个只有五岁小姐,让小姐遭如此大罪,显然照应不周,很是该死。奖是没有了,连带七小姐身边另一个大丫头司水也受了重罚,差点被大太太赶了出去。
这司水本就是个温柔腼腆性子,自此是成了惊弓之鸟,把个贺明玫照顾服侍滴水不漏,很有些有小姐没自己忘我精神,让刚醒过来这盗版货一度深感何福消受,惭愧非常。
这样一心一意丫头,不过十多岁年纪,无依无靠身如浮萍,无人给她出头,她受了委屈得了欺负,除了哭,还能依靠谁。
何况欺负她丫头,打就是她贺七小姐脸。
可是怎么做才好呢?贺明玫思忖着。
二年了,从醒来开始,她病病歪歪,做小俯低,装痴卖乖,老实而无害,不曾张扬出半只爪牙。虽然说不上四处卖力讨好,但对大太太从来都是恭敬有加,从无半分违逆。但她渐渐看明白,她无论如何表忠心表孝心,贺大太太都是一副高贵端庄样子,玉面菩萨一样面含微笑八风不动。
并且隐隐,贺明玫觉得贺大太太不喜欢庶女就是自己。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大太太对她,有种似有似无敌意,比如大太太看别庶女眼神也许偶尔带着冷淡,看五小姐贺明璇眼神也许偶尔隐有嘲弄,但看她贺明玫眼神却时常含着不善。
她看明白,下人眼睛是雪亮。做为府里无依傍小姐,惯会蹬高踩低主子奴仆们,明里暗里对她奚落白眼,慢待欺负从来没少过。
而作为嫡母,作为当家太太,对她这个小庶女,却是连明面上庇护都没有。
那冷婆子是惯会察颜观色,处事圆滑,要不然何至于能和太太陪房一样得太太重用,管着府里小库房。便是司水拒婚让她生怒,换了旁主子丫头,她何至于敢把拖欠做得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知道太太不喜便是自己这位庶出七小姐,因此用这样行事方法向太太摇尾罢了。
一个老奴婢,主子小姐不同意,也敢放话出来,说要她丫头就要她丫头,说年前就年前?
她已忍了又忍。
这次,她不想再忍。
就从冷婆子开始!
就让司水起头!她性格过于绵软,没有一点强劲儿,会吃一辈子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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