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夜半的时候,寇善开始说些胡话。莲生从小塌上掀起薄被走进拿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有些烫,她寻思着去打点凉水来用帕子给他敷一敷,却忽然被少年抬手握住了手腕。似梦呓,那少年眉头紧蹙,豆大的汗珠顺着趟下弄湿枕头,即便是紧闭着双眼,依旧能够看出他的焦急与慌乱。
“快……快去浮生客栈……找将军……将军……帛书……”来来回回寇善说的便只有这几个字,说道后面时便已经是听不清音节的嗡嗡声,像是从嗓子里面哼出来的一样。寇善说的帛书,莲生晓得大概就是他塞在她手里的那件东西。而浮生客栈……早前便听闻永安城中有一间浮生客栈,白天开门做活人的生意,晚上则关上门做起妖魔鬼怪的生意来。
莲生将少年病中的那张脸瞅了半晌,随后从枕头下将那张帛书摸了出来:“伤成这样理应安心休养才是,你既一心牵挂着这个,我便替你走一趟。”
莲生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苏绯织那一套日行一善的说辞风范。
说是走,却也未必是走。永安城离君山远之甚远,即便莲生十分珍惜她作为一个‘凡人’的每一天,对于这跋山涉水之行仍是有些望而却步。说起来,莲生在人间缥缈了近千年,如今终于有了肉身,虽然她早已忘记自是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如今有了这幅皮囊便又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个活人。似乎自拥有了这句肉身以来,她便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好好做人。御风千里而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莲生便到了永安城外。
浮生客栈的外形普通,与一般的客栈酒楼并不什么区别。要说大的不同,便是浮生客栈晚上点的灯笼全是清一色的白纸灯笼。一排七个,白色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晃的惨惨淡淡,颇为凄迷。那灯笼晃得莲生有些头疼,脚下无力了一把便想着扶住什么支撑一下如今这个还不甚灵便的身体,却将手扶在了门上。那门未上木销,这轻轻一扶便被推了开。
厅中挂了很多风铃,莲生跨了一步进来,便听到那些声音叮叮阵阵的传来。而且,最为奇怪的是,这屋子里竟然下起了雨来。漫天桃花不知从何处而来,如一场浪漫绝美的胭脂雪,迎风飞舞。那些桃花,带着香气,拂过她的眉间,唇瓣,面颊。微弱的烛光下,那些花儿竟衬着莲生看来更是人面桃花。
“关于浮生客栈有一个这样的传说,当九十九串风铃同时响起,便有一人能够看到自己的前生后世。”
一个女生,清清冷冷。莲生循声去看,只见楼梯转角处持灯站着名女子,她的声音似乎要比她的面容还要大上一轮。她长的有些清瘦,那轻薄柔软的广袖衫披了三层,却依旧能够看到她纤细的手臂,仿佛一用力便断了。她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玉足小巧,落地无声。
苏绯织渡给她的仙气里头,承载了他部分的记忆。是以莲生便自然而然识得眼前这一人。
“浮生姑娘。”莲生冲她微微一笑:“这场桃花雨纷纷扬扬下的极是好看,莲生今日有幸得此一观。”
被唤作浮生的姑娘走到莲生面前半尺远的地方,她的眼睛如同一汪寒潭,又是用那明显苍老下去的语气问道:“你觉得自己方才看到的,是生前还是死后?”
莲生站的很是端庄:“莲生不记得自己的生平,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去。”
浮生却道:“我这里有一种酒,叫做前尘如梦,若是喝了它你便能找回你所有的记忆。”
莲生的眼中仍然下着那场桃花雨,她笑了笑,淡然道:“你瞧瞧我,死的时候这样年轻,想必在这样的年龄死去,所拥有的记忆也不一定都是快乐的。”楼梯上突然传来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这漫天的花雨。片片桃花瞬的消失不见,莲生望向浮生道:“我不记得自己以前的名字是什么,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唤作莲生。”
浮生看着她的眼,不再说话。正如坊间传言的那般,浮生客栈自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隐没的那一刻起,浮生客栈所接待的客人便不再是活人。而当天边第一缕晨光破晓,才又复做回那些凡人的生意。浮生姑娘在唤作浮生之前,同莲生一般也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不同的是,莲生是忘记了,而她是根本就没有。许多在奈何桥饮下了忘川水的魂魄,便是忘却心中所有前尘,却因着一念执着辗转来到浮生客栈。为了便是用前尘如梦换取自己现在所执迷牵念的那些东西。浮生一面五湖四海妖魔无界的做着前尘如梦的买卖,一面喝酒。喝的自然也是那前尘如梦,然而,她终究什么都看不到。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浮生忽然开口,随即浅笑道:“你会来找我的。”
她的眸子如月华般清冷,却也皎洁。如玉盘般的明镜,波澜无惊的坚定。莲生被这样无悲喜的目光看的一怔,忽然听一人道:“方才在下听到风铃声,还以为是寇善回来了。”
浮生未动,莲生抬眸看去。只见一玄衫男子负手,欣然而立。他的嘴角噙了一抹浅笑,那样的笑容如同他方才说那句话的嗓音,教人如沐春风。而他的脸……莲生自知身为女子,委实不该如此不矜持的将自己的目光盯着一个男人看,而且还是一个陌生的,长的很好看的男人。只是,当她一眼看到这个男人时,她便不知该如何将自己的目光从他的面上,从他的目光中移开。
就像是一汪碧水,无风无雨,却忽然在平面无波的水面上跌落了一片叶子。泛起的涟漪,一层一层的在她的心里推开。
莲生觉得,忽然间,好像又下雨了。桃花一瓣两瓣的飘落下来,拂过他们的目光,落在他的肩上。
这一眼,美的似曾相识,无论是对于莲生还是对于宴卿。
一瓣桃花拂过莲生的眼睫,叫她恍然回过神来。她神情略有些羞赧,忙敛了衣袖向宴卿略一福身:“方才听公子提到寇善?”
“你见过他?”宴卿神色微便,拱手想莲生一揖道:“在下宴卿,寇善是我的朋友。”
“他受伤了。”连她自己都是个死人,关于生死之事她看的淡然,自然也说的淡然。她将袖中的帛书拿出来,递给宴卿。她知道宴卿要问她什么,便如实说道:“他伤的很重,却一定要将这样东西交给你。”
宴卿自莲生手中接过那张帛书,神色复杂,然而与其说他盯着手中的帛书看,倒不如说他是盯着帛书上寇善的血来看。这张帛书似乎对于寇善或是宴卿都很重要,然而宴卿得了帛书却是将它紧紧揣在手里。揣了一阵,他将目光从那帛书上移开,落到莲生芙蓉的面上,担忧道:“寇善伤势如何?”
莲生并不是医者,寇善身上的那些伤口左不过是些刀伤。替寇善处理伤口的时候,就连莲生自己也有些疑惑。她清理伤口到上药包扎,这一切的过程都太过娴熟,就好像自己以前常常在做这些事情一样。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开口这样问自己,她只能简单粗暴的告诉他:“死不了。”
宴卿问道:“他现在所在何处?”
莲生答道:“洞庭君山。”
宴卿思索了片刻道:“那些人应当并不知道帛书此时已经不在寇善的身上,在下不免有些担忧。”
“你觉得那些人还会再来?”莲生问道。
宴卿点头:“不知姑娘能否带宴卿去寻自家兄弟?”
“你姓宴,他姓蔻,也是自家兄弟?”莲生问的天真,那样天真无邪的眼光与她那张芙蓉般的面容有些不太相称。宴卿听她这么问,也有些忍俊不住。寇善是他裴裳的表弟,而裴裳将来会是他的妻子。宴裴两家世代交好,宴卿与裴裳,寇善,自幼相识。却因裴裳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只得养在闺阁出不得内院,同为男子的寇善便自小同他一块读书,习武,三人可以说是一块长大。便是没有宴裴两家的娃娃亲,他也早就将寇善当成了自家兄弟。
当然,莲生此时于他不过是一个外人,他自然不会与她讲这些。
见莲生没有拒绝,宴卿不知从哪拿出一块锦缎来,将染了血的帛书包好。交给身后同行的一人,特意嘱咐了些什么方才走过来,对着莲生礼貌的又是一揖道:“有劳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