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第六八章 愿来世不生帝王家(下)
紫薇观,在萧瑟秋风中,更显几分孤寂。
大业年间营建的宫墙,随着时间的推移,已呈现出斑驳之色。宫城外,不断有军卒巡逻警戒;宫城内,却是灯光昏暗。宫门楼,一排气死风灯,不晓得有多久没有更换。黑乎乎的,已看不出原来的色彩。而在紫薇观里面,死气沉沉。偶尔传来木鱼声息,旋即又消失无踪。
杨侗跪在佛堂里,不是敲击一下木鱼。
佛堂外,几个老宫人佝偻着身子,缩着脖子,静静站立。
也就剩下这几个老宫人了!
杨侗睁开眼,向佛堂外看了一下,旋即又闭上眼睛。年仅十七岁的杨侗,此时如同过花甲之年的老人一样,仍有些稚嫩的脸上,却透着不同寻常的死寂之气。被关在这紫薇观里,如同笼中之鸟。随着王世充地位日益稳固,对杨侗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尊重。
不许杨侗参与朝政,不许杨侗与外人接触。
甚至杨侗想要去拜见一下母亲刘良娣,都变得非常困难。
十次请求,也就能有个一两次成功。可王世充还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忠心,那虚伪的面孔,不断重复的言语,动辄指天发誓的行为,让杨侗无比厌恶。但他即便是厌恶,又能怎么样?
皇爷爷死了!
皇奶奶带着三岁的幼弟,远在江南。
十七岁的杨侗,似乎看开了一切。于是就让人在紫薇观中修了这座佛堂,做出古佛青灯之状。
佛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多时,卢胤神色慌张的走进来。
“陛下,不好了!”
杨侗睁开眼,那空洞的目光中,却又似乎看透了世间的一切。
他神色淡然,轻声道:“怎么了?”
“尚书左丞他……被王世充拿下。
刚才奴婢的眼线告之,尚食直长,在御膳房中服毒自尽。王老贼已经发现了咱们的事情,意图对陛下毒手。他已派梁百年那老贼奴残害太后……估计很快就要对您下手。请陛下速速离去,奴婢手下还有十几个忠贞卫士,可拼死护佑陛下离开。陛下,事不宜迟,速动身。”
杨侗,却一动不动。
“卢胤,朕能去哪儿?”
“这……去荥阳,李郎君一定会护陛下周全。”
“卢胤啊,去荥阳容易,出这皇宫,却不容易。朕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老贼会这么快动手。”
“陛下!”
卢胤伏地,泪流满面。
“卢胤啊,答应朕一件事。”
“请陛下吩咐。”
“如果朕死了,请把这封信送给李郎君。
就说,朕没有忘记当年天陵山下的承诺,朕没有负他……请李郎君多保重,留下有用之身。
可朕年幼,无法和李卿吟诗作赋。但希望李卿,能记住当年的承诺,为朕报仇。”
一片衣襟,递给了卢胤。
衣襟上写着一行血字: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卢宫监,城外有军卒叫门。”
一个小太监在外面轻声呼唤,带着几分惶恐和忧急。
“卢胤,去吧……”
“老奴,拜别陛下。”
卢胤跪在地上,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大步离去。
“你们都准备好了?”
佛堂外,传来一个老太监的声音,“陛下,奴婢们都准备好了……奴婢们走了,在黄泉路上,为陛下开路。”
说着,只听佛堂外传来叩头声音,紧跟着一连串噗通声响传来,杨侗闭上了眼睛。
“老奴才们,你们要为朕去开路,可朕却不愿意,再当这劳什子皇帝。”
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
杨侗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拿出一枚赤红色的丹药,放入口中。
他跪在佛堂里,朝着佛像叩首。
“这三拜,求佛祖保佑娘亲,来世能享荣华富贵。”
邦邦邦,他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直起身子,双手胸前合十,“这三拜,请佛祖保佑,莫让杨侗来世,再生于帝王家中。”
又是三个响头……
佛堂外,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并伴随有喧哗吵闹。
云定兴和一员顶盔贯甲的将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手持火把,来到佛堂门外。
只见佛堂台阶下,几个老宫人倒在血泊中,已气绝身亡。云定兴一怔,忙和那员武将走上台阶。
黑色的官靴,踩在血水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杨侗转过了身子,看了一眼佛堂外云定兴两人,微微一笑,“云太傅,王将军,能否容朕拜完佛祖,就遂了你们心意。”
那武将大约在四十上下,生的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颌下长髯,更透出几分威武之气。好一副皮囊,此时却眼含凶光。
“陛下,太尉请陛下上路,拖延不得!”
说着,他拿起一段白绫,迈步就要走进佛堂,却被云定兴拉住。
“王将军,到这时候,且遂了陛下的心意吧。”
“云太傅……”
武将名王行本,是王氏族人,同时也是隋室官员。他微微一蹙眉,可见云定兴神色坚决,于是冷哼一声,没有再开口。
“云太傅,多谢了!”
杨侗朝着云定兴一笑,旋即转身,向着佛像叩首。
王行本见此,不由得冷笑一声,侧过身子。
“堂堂君王,竟不做半点反抗,只会朝着一堆破铜烂铁磕头,焉能不亡?”
云定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突然,他听到杨侗大声说:“佛祖,请保佑李卿,来日为朕报仇雪恨。啖其肉,饮其血,断其筋……朕愿永世堕阿鼻地狱,令那王世充不得好死,令梁百年碎尸万段,令云定兴世世为娼,令王行本来世不得为人……”
云定兴和王行本原来并没在意,没想到杨侗竟发出如此恶毒的诅咒。
这鬼神之说,素来为人所畏惧,更何况如今身处佛堂之中,杨侗恶毒的诅咒,让两人毛骨悚然。
王行本大喝一声,拔出宝剑冲上去,一剑穿透了杨侗单薄瘦弱的身体。
那诅咒声,戛然而止。
杨侗缓缓倒在血泊里,七窍流血,形容狰狞,如同恶鬼。
王行本杀人无数,可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蝉。仿佛这佛堂里,有一双看不到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拔出宝剑,连退数步之后,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走。
而云定兴,则是脸色发白,没有半点血色。
大业十四年秋,十月初十。
王世充命人打扫宫殿,乘坐帝王法驾仪队,步入皇城,登基称帝。
此前,杨侗下诏,将帝位禅让于王世充。
王世充三次上疏辞让,杨侗三次下诏敦劝,最终王世充同意登基,改国号为郑,改元为开明。
然而,杨侗三次下诏,却未曾出现过一次。
甚至满朝文武,乃至雒阳百姓在王世充的登基大典上,也未曾见到这个年幼的皇帝……
王世充封长子王玄应为太子,王玄恕为汉王。
余者王氏族人十九人都被册封王位,并封杨侗为潞国公。段达为司徒,云定兴为太尉,所有从附王世充者,皆有封赏。甚至连李言庆,也被王世充一厢情愿的封为左仆射,还下诏说,李言庆在汲郡平贼。王行本被封为荥州太守,王玄恕则为管州太守,将荥阳郡,一分为二。
也许,在王世充眼里,荥阳郡已唾手可得。
杨侗死了,隋朝完了,李言庆不归附他,还能归附什么人呢?
当晚,王世充在宫中大摆酒宴。
夜色里,十几个黑影出现在龙门山下,掘开一座简陋的坟茔之后,从里面挖出一具薄木棺材。
“宫监,我们现在去哪儿?”
一个小太监,低声问道。
火光下,卢胤披麻戴孝,泪流满面。
他抬起头,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洛阳看了一眼之后,咬牙切齿道:“我们去巩县,找李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