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夕阳西下,黄家大院里早早就点起了灯烛,戏台上的大锣响过三声,好戏眼看着就要开场了。不过今晚的主人翁,寿星黄老太太还迟迟没有现身,黄大郎只好继续陪着客人们应酬说笑,打发时间。
正院偏厅内,一个白发肃容,锦衣绸缎的老妇人,端坐在主位之上,左手握着一串长长的深褐色的老山檀木佛珠,一下又一下地捻着,右手拿着一杆冰种嘴和头的老烟杆子,慢悠悠地抽着旱烟,半响,眯起一双细眉吊梢的眼睛,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两个年轻妇人,吞云吐雾道:“回头把那丫头带出去,多少钱赎回来的就多少钱卖出去!咱们黄家可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亏了一文,都是丢了黄家人的脸面,不配留在黄家。”
说话这人正是黄家老太太华氏,而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满脸惶恐的小妇人,都是她儿子黄大郎的妾室。穿粉红衣裳的那个小瘦子,姓邵,在黄大郎那十八房的小妾当中排行十二,穿藕荷色的那个肩宽臀圆的,姓王,排行第十三。
邵十二慌里慌张地磕头认错,用眼觑了觑老太太,隔着朦胧的烟雾,看着那张面平无波的脸,她的心里更加发毛了。旁边的王十三微胖的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都快要跪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没用的东西!老太太最不喜见人在她的面前哭,她还往上撞……真是倒霉,老爷这会儿又抽不开空,身边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老祖宗,十七真是一时糊涂,您大人有大谅饶过我们这一回吧。”邵十二咬了咬后槽牙,大着胆子跪行几步,跪在老太太的脚边儿上,可怜巴巴地求道。
老太太忍不住蹙眉,抽完最后一口烟,直接右手一翻,将烟杆子在桌边上磕了磕,把滚烫的烟灰洒在邵十二的身上,烫得她吱哇乱加,连连退了回去。
“十七啊,你如今在大郎身边也是够得意的了。这么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还不知足,非要弄个窑姐回来冒充丫鬟,脏了家里人的眼。想争宠,自己拿本事出来,别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都替你丢人!”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磕打着自己的烟杆子,话说完了,烟灰也干净了。
窑子养大的姑娘,走路都是扭着胯的,来路到底正不正,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
邵十二被烫得够呛,后背火急火燎的疼,也不敢喊疼抹泪的,忙磕头应道:“十七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老太太抿了口茶水,淡淡道:“知错就好……大郎那么稀罕你们,我也不好下狠手,就让张嬷嬷带你们回屋吧。往后没什么事儿,别总出来溜达,我看着碍眼!”说完,她又瞥了一眼蠢里蠢气的王十三,“你再哭一声,我回头就让大郎把你给卖了。”
王十三闻言吓得立刻憋住哭声,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张嬷嬷适时地上前,眼神轻蔑地看了看二人,“两位姨娘,咱们请吧。”
两个人被垂头丧气地带了出去,片刻,张嬷嬷回来,见老太太神情还是不太痛快,便小声劝道:“老祖宗,今儿可是您的六十大寿啊,这样大吉大利的好日子,犯不着为了那起子小人生气。”
老太太将烟枪重重地撂在桌子上,声音沉了又沉:“这两个贱人,居然敢打咱家福哥儿的主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是自己身边新买的丫鬟,却每天变着法儿地往福哥儿的院子里差遣支使,其中的目的何在,自然不言而喻。
“老祖宗您放心,别说是那地方长大的丫头,就是金窝里长大的姑娘,咱家小少爷也未必看得上呢!”张嬷嬷又轻声地劝了一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帮她捶了捶腿解乏。
老太太长叹一声:“张天师说过,福哥儿的八字阴气重,二十岁转运之前,千万不可亲近女色,否则会坏了他一生的运道,甚至还会折了他的寿。我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女子,万一不小心碰了福哥儿的身,破了当年张天师在他身上施下的法界。他的运道毁了,黄家的运道也就跟着毁了。想想真是后怕!”
她含辛茹苦十几年,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福哥儿这孩子给拉扯长大,万万不能让那些贱人毁了她这么多年来的心血。
黄富贵是黄家三代单传下来的独苗儿,刚出生的时候就没了娘,之后又克死了两位继母。三岁之前,身上的大病小病就没有断过,后来找来算命先生一算,才知他的八字阴气太重,很容易招来邪物上身。就是因为这样,黄大郎只把这个儿子交给了母亲照顾抚养,自己却鲜少亲近,生怕被他身上的阴气所累。为了给黄家开枝散叶,黄大郎前前后后纳了十八房的小妾,可没有一个人的肚子是争气,能再给他生个儿子,可惜,许是命中注定,十八房的小妾,一连生的都是女儿……足足九个女儿。事实摆在眼前,黄家人不想认命都不行了,不论如何,黄富贵似乎都是黄家未来唯一的指望了。
“福哥儿是我的命根子,谁敢动他分毫,就是想要我这条老命!”
张嬷嬷闻言,便知老太太是真的动了气。看来,今儿的事情还远远没完呢。
须臾,外面的家丁来报:“老祖宗,小少爷回来了。”
老太太闻言脸上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瞧着黄富贵一脸高兴地跑回来,不觉露出笑容来道:“你这顽猴儿,可算知道回来了。”
黄富贵虽是空着一双手,仍然迈着大步走上前,“噗通”一声给老太太磕了个头,声音颇响。“孙儿给奶奶磕头请安,祝愿您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磕头使那么大劲作甚?你出去猴了大半天,搜罗到什么好东西了?”
黄富贵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带着几分孩子气地笑了笑:“那些个俗物,怎能代表得了孙儿的一片孝心呢?所以,孙儿给您准备的是一份大礼……”
“喲,什么大礼啊?”
黄富贵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孙儿就是那份大礼,奶奶有了孙儿在身边陪伴,往后便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不愁了。”
老太太被他的话哄得乐不拢嘴,拿起烟枪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红口白牙的小东西,那点机灵劲儿,全用在唬弄你奶奶身上了。得得得,快起来吧,外面的戏台子就等着你回来开戏呢。”
黄富贵闻言甚喜,立刻站了起来。“好,孙儿这就陪奶奶看戏去!”说完,亲自过来扶她起身。
祖孙俩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热闹的前院,黄大郎已经等了很久,先是拱拱手对着母亲行礼请安,之后又给了儿子一个不悦的眼色。
大家齐聚一起,戏班子的好戏终于可以正式开场了。因着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今儿的戏折子上点得都是祝寿讨喜的戏,八仙贺寿、八仙过海蟠桃会,麻姑献寿……每一出戏都演得格外热闹精彩。
周围的鼓掌叫好声源源不断,黄富贵却是看得不太认真,高高地翘起二郎腿,一会看左一会看右,眼神飘忽了好一阵,方才不经意间地落在戏台的一角。台上演得正是麻姑献寿,那寿仙娘娘的身后站着两个仙女打扮的花旦,彩衣长袖很是好看。可惜,没有他今儿在集市上偶遇的那个姑娘好看……也不知,黄安他们到底找对了没有?要是找不到可怎么办?那也太可惜了……
……
远处村庄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又到了各家各户做晚饭的时候了。
苏二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酒劲儿也过去了,驾着驴车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待到村口的时候,天都要黑了。
韩玉娘只在车上歇了一阵,便又下来了,和苏楠一起跟着车后面走,因着今儿赚了钱,她的心里高兴,走路也不觉得累。
苏楠的兜里揣着些花生和瓜子,原想抓一把给她吃,方又想起,她吃东西之前必要先洗手擦手的规矩,便迟迟没有动,不知不觉间,竟把那点点吃的在手心里攥了一路,攥得手里都是汗。徐狗蛋一路上都护着那六只小鸡仔,眼睛几乎一刻都没离开过。
一进了村,韩玉娘就看到两个蹦蹦跳跳的身影朝着自己跑过来,不觉微笑招手道:“玉环,玉郎。”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俩。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跑过来,直往韩玉娘的身上扑,抱着她的腰,笑嘻嘻地跳脚嚷道:“姐姐买什么了?给我看看,看看……”
韩玉娘一手一个牵着他们两个人,柔声道:“回家再给你们看啊。”
韩玉郎赖皮地站着不动:“我现在就要,糖,我要吃糖。”
苏楠见状,连忙把手里的那把花生瓜子递给他道:“喏,别闹,先吃点这个解解馋。”
韩玉郎一见了吃的,立马消停了,伸开双手,把瓜子花生接在掌心,一路蹦蹦哒哒地往回走。
韩玉环拽着姐姐的手,回头瞅他一眼:“不许颠,一会儿都撒没了。”
韩玉娘低头问妹妹玉环:“中午吃什么了?”
“吃的玉米饼子和炒白菜。不过,爹爹把白菜给炒糊了,盐巴也放多了,一点都不好吃。”韩玉环嘟了嘟嘴,稍有不满地和姐姐告状。
“没关系的,晚上姐姐给你们做打卤面,猪肉白菜卤。”她在集市上买了二十文钱的肥猪肉馅,回家兑上点切碎去水的白菜馅,正好解馋又不腻。
韩玉娘回头看了看苏楠,笑着道:“你和苏大叔也一起过来吧,人多吃饭香。”
苏楠嘿嘿一笑,忙点了点头,随即双手举起韩玉郎骑在自己的脖颈上,驼着他往回走。